满唐华彩 第31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薛白持着右相府的信物来找,很快便见到了杨钊。

  杨钊虽收了吉温的好处帮忙查薛白的身份,见面时却依旧毫无愧意。

  “哈哈,薛兄弟酒可是醒了?回头你入了虢国夫人的青眼,可莫忘了哥哥的辛苦啊。右相有何事吩咐?”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钊虽在笑,脸上却有深深的忧愁之色,不由问道:“国舅出了何事?”

  “唉。”

  薛白略略一想,低声问道:“我听闻昨日贵妃到虢国夫人府了,可是与此有关。”

  杨钊点点头,眼中愈发忧愁起来。

  他并非能藏事的人,低声道:“贵妃与圣人闹了不快,出宫了,只怕杨家的富贵由此到头了,若真如此,往后我还得靠你多多提携。”

  “闹了不快,为何?”

  “说是圣人恼贵妃‘妒悍不逊’,将她遣出宫了。”杨钊颇为烦恼,低声道:“三位夫人都在劝她向圣人服软,偏她不肯听,愁煞人也。”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钊确实是担心。

  他却是知杨贵妃绝不至于这般失宠的,遂道:“国舅放心便是,圣人不过一时气恼,必定很快便要接贵妃回宫了。”

  杨钊见薛白语气笃定,不由问道:“你如何知晓?”

  “猜的,国舅信我便是。”

  杨钊稍稍压低了些声音,道:“我既真担心贵妃,却也想在此事中为贵妃出谋划策,立些功劳。贤弟素来聪明,可有良策教我?”

  薛白沉吟道:“送贵妃一首诗吧。”

  “可以吗?”

  “国舅先听听。”

  “好。”

  薛白略略一想,随口便吟出首诗来。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这……”杨钊眼珠一转,点点头道:“便以贵妃的口吻让圣人听到这诗?好教他心软?”

  薛白心知杨贵妃本就无事,他不过是凑个锦上添花,从容地点了点头。

  “必是能成的。”

  杨钊大喜,连忙让人拿来纸笔,催促薛白又念了一遍,匆匆记下诗句,便准备往虢国夫人府上献诗。

  “国舅慢走。”薛白道:“我却还有公务要请国舅帮衬。”

  “岂还管得了这个?”杨钊忙不迭道:“你有何事,我安排人给你便是。”

  薛白心中早有计较,当即道:“既如此,右骁卫有位田神功,不知可否派给我?”

第27章 边军履历

  右骁卫衙署后方的校场上,田神功、田神玉兄弟二人正坐在檐下,看着积雪发呆。

  这是他们练箭的间隙。

  “我咋觉得我们在这十六卫中出不了头呢。”田神玉开口道:“这长安城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哪有我们乡下人冒头的机会?”

  田神功道:“那你说咋办?”

  “到边军去!”田神玉目露向往,连声音都大了许多,道:“边军才是出人头地的地方,我听说藩镇的军饷高三倍都不止,打契丹人一次都是几万的俘虏,将士们自己卖了换钱,好不快活?!”

  田神功摇了摇头,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什么好的。”

  “哥。”

  “二郎啊,娘临走前要我顾好你。”田神功道:“到边军去拿性命换前程,你要有个好歹,我到下面见了娘,咋说?”

  田神玉大咧咧道:“以我们兄弟俩的能耐,能出啥子好歹?”

  田神功不应,闷声闷气的。

  田神玉又捅了他一下,道:“那天,西郊别业那俩,陇右老兵吧?你看他们过的,各娶两个婆娘,还有婢女,那么大屋子住着。但论本事,他们比得了咱兄弟吗?”

  “本事再大,还不是撂了?”

  “我是说,我们到边军去,才能干番大事。”田神玉道:“我作梦都想到边军去,都说边军才长征健儿,长安禁卫都是样子货。”

  田神功反手便给了弟弟脑门上一巴掌,道:“我只想把俸禄攒下来给你说门亲事,什么健儿不健儿的我不管。”

  “哥,你看你那出息。”

  说话间,有人冲这边喊道:“田神功,有人找!”

  田神功转头看去,有些迷茫地挠头自语道:“谁能找我?我在长安一个认识的也没有。”

  兄弟二人拿起弓箭,往校场边走去,便见到一个少年郎君带着婢女站在辕门处。

  “我咋觉得他怪面熟的?”田神玉嘀咕道。

  “右相府的人。”田神功小声道:“莫不是相府的公子。”

  “哦,想起来了。”

  待兄弟二人近前,薛白便拿出右相府的信物,笑问道:“壮士可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田神功连忙笑道:“当不得郎君称壮士。”

  “郎君可还记得我?”田神玉道:“我赶马差点便追上了那马车,哦,我是我哥的弟弟,神玉,田神玉,郎君叫我田二就行。”

  这一说薛白便想起来了,道:“如此说来,当日擒贼,若非你们兄弟,还真拿不到那贼人。可得了封赏?”

  “哪有什么封赏?”田神玉嘴快,已抱怨了出来。

  田神功连忙笑道:“都是为朝廷办事,该的,该的。”

  薛白知道,李林甫做事是这样的,至少他这些时日来就没见李林甫赏过谁,吉温也好、杨钊也罢,做不好便动辄挨骂,做得好了却也没甚好处。

  他有心为田家兄弟在右相府讨要封赏,此时却耐着性子先不多说,以免万一办不妥,反教人失望。

  此时薛白便只说借调田家兄弟办些事,田家兄弟很是热忱,乐呵呵地应了。

  “好咧,能随郎君办事,万一是个机会呢?”

  “不是机会也成。”田神功连忙圆场,道:“长长见识也好。”

  ***

  “那日我们拿到的那陇右老兵名叫姜卯,他还有个兄弟叫姜亥,想必就是驾车逃的那个。兄弟俩都是开元二十六年陇右募兵,天宝元年回的长安。我查了他们的兵册,查到几个与他们同一年回长安的陇右老兵,请你们随我一道前去拜访。”

  “好咧。”

  其后两日,薛白便带着田氏兄弟去走访了一些长安城中的陇右老兵,却是一无所获。

  唯一的收获是,他在李林甫面前为田氏兄弟请了功劳,分别给他们在右骁卫讨了个队正、副队正并一些赏钱。

  理由是,倘若真找到了姜亥,或是太子蓄养的陇右兵士,还需要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来擒拿。

  薛白用的却是个笨办法,每天就是翻姜卯、姜亥在陇右军中所登记的一切卷宗。

  吉温对这办法不屑一顾,薛白却认为刑讯得到的有可能是假消息,卷宗之间的蛛丝马迹却是抹不掉。

  “……”

  “我们今日拜坊的这人名叫郭伯达,人称郭大,陇右临洮军,刀盾手。看起来与姜卯毫无接触,但在开元二十六年、二十七年、二十九年都与姜卯、姜亥兄弟参加过同一场战事,且在同一年回乡,他们有可能认识。”

  马蹄哒哒,走过长安城的街道,最后在长安县南边的丰安坊停下来。

  薛白依照兵册上的地址找人问了,叩响了郭伯达家的门环。

  好一会儿,门被打开来,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那,抬着头问道:“你们找谁?”

  “郭大在吗?”

  “阿爷!”小女孩回过头,大喊了一声。

  又等了一会,有中年汉子柱着柺杖,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走了出来,看向薛白,问道:“郎君何事?”

  薛白当即显出个笑容来,道:“我叫薛白,想打听些陇右军中旧事,不知是否方便?”

  郭伯达愣了一下,指了指大堂,道:“里面坐吧……你们,去给客人倒杯水来。”

  “不必客气。”

  薛白拿出个酒囊,递给郭伯达。

  郭伯达闻了闻,“嚯”地一声,笑道:“葡萄酒,郎君有心了。”

  他的一双儿女已捧着碗出来,他们便在桌上摆上了碗,斟上酒。

  田神功兄弟咧嘴笑了笑,也不客气,端起来便喝。

  薛白倒是不喝,因为酒量不好。皎奴更是不会喝这种平民人家的东西,冷着脸站在他身后。

  “小郎君想打听什么?问吧。”郭伯达一碗酒下肚,拍了拍膝盖,道:“陇右就那点打打杀杀的破事。”

  “不知你可识得姜卯、姜亥兄弟?”

  “不认得。”郭伯达摇了摇头。

  薛白道:“他们是河源军,驻地在鄯州城西一百二十里。”

  郭伯达道:“我是临洮军,驻地就在鄯州城。”

  “我查了你们的履历,开元二十六年,你们曾在青海西遇敌。”

  “开元二十六年。”郭伯达轻声念叨着,点点头,昂然道:“那年,吐蕃大举入寇,我们随崔节帅自凉州南深入吐蕃界二千余里,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那是我从军的第一场大战,两颗人头……得了两颗贼头。”

  “好汉子!”

  田神玉不禁举起碗,敬了郭伯达一杯。

  薛白道:“同样是这一年三月,姜卯、姜亥兄弟在鄯州都督杜希望麾下,随杜希望穿过祁连山孔道,攻陷了祁连山南的吐蕃新城。”

  “这一战我亦去了,当时我随王将军绕过祁连山支援杜都督!”郭伯达拍了拍胸膛,道:“这般说来,我很有可能见过你说的姜氏兄弟。”

  “同年七月,杜希望夺吐蕃河桥、筑盐泉城,蕃军三万人来攻,王忠嗣率部冲锋,所向披靡,杀数百人,蕃军震动,杜希望趁机发动总攻,蕃军大败。这一战,他们在,你也在。”

  “姓姜?”

  郭伯达目露回忆之色,一时却还是想不起来。

  薛白道:“开元二十七年,吐蕃进攻白水军和安人军,临洮军、河源军皆出兵支援,大败吐蕃。”

  “那一战人太多了,想不起来我见过河源军的姜氏兄弟。”

  “开元二十九年,石堡城一战?”

  这一战,薛白能找到的履历也很少,只知道当时的主帅是盖嘉运,而姜氏兄弟所处的临洮军没能及时赶到,石堡城失守。

  郭伯达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低落下来,道:“那一战太乱了,不记得了。”

  他不太爱提石堡城一战。

  薛白也不勉强,问道:“那到了天宝元年,河源军使王难得一枪挑落吐蕃赞普之子于阵前。”

  “见了!”

  一提到这一战,郭伯达振奋不已,猛地将手中酒碗放下,酒洒了满身都是。

  “这一战我亲眼所见,吐蕃赞普之子自恃勇健,骑高头大马,出列叫战。王将军迎战而出,骑白马,持长枪,突到近前,一枪便将敌将挑落马下,好不威风!”

  田氏兄弟听了,不由悠然神往,酒也忘了喝。

  薛白道:“姜氏兄弟就是在那一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

  “我也是那年腿上受了伤,返回长安……啊。”

  郭伯达忽然想起了姜卯、姜亥是谁。

  他瞪大了眼,喃喃道:“河源军王将军麾下,姜氏兄弟?”

  薛白问道:“想起来了?”

  郭伯达道:“一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我便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兄弟二人!他们长得都高大健硕,哥哥是用箭的好手,脸上有麻子,手长过膝。弟弟是刀盾手,嘴唇被劈过一刀,看起来一直在咧嘴笑,对吧?我说呢,我一直以为他们姓王。”

  “该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