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1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阿姐看看吧。

  杜始递过薛白的信,让杜嬗看着,自喃喃道:“我们想再设一个局,但暂时还没有合适的名义。”

  “绿环?

  杜嬗喃喃道:“绿环就是救了王仪那个婢女?”

  “怎么了?

  “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因为这是最常见的婢女名字。”

  杜娘摇了摇头,终于想起来了,道:“我听阿爷说,公孙大娘在宴上向洛阳令讨要一婢女,就是绿环。”

  “公孙大娘?她为何要讨要婢女绿环。”

  姐妹二人对视了一眼,杜始当即起身,道:“我得去见见公孙大娘……

第232章 设局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天气愈发寒冷,洛河、伊河似乎都有结冰的迹象。

  自从郭涣与薛白提出了吕县令愿用人脉助他升迁赤县尉之后,薛白的态度似乎也稍有妥协,不敢再去清丈寺庙、高门大户的田亩。

  但既然已经调来了许多人手,就此作罢未免显得没面子,他转而开始丈量普通百姓的田亩,并打算清查偃师县的户籍。

  朝廷规定三年一造册,但偃师县的色役簿与青苗簿已有十年、二十年,这一任县尉求些政绩,道理上说得过去。

  有这种种理由,吕令皓犹有不满。

  寒冬腊月,薛郎未免太过认真了些,倒显得旁的县官都不做事了?

  “明府说笑了,我骤得高位,眼红的人多,行事若不谨慎些,是要被弹劾的。这田亩不量、户籍不查,等开了春,明府提拔我,岂非留下把柄?”

  吕令皓最近在研究酒器,与薛白说话时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捧着一个彩釉酒杯来来回回地看,似乎这才是正经事。

  “哦。”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笑道:“也好,百姓的田亩数量是也该好好清量一番了,薛郎把这两年的税赋也催一催吧。”

  “未交齐吗?”

  “唉,本县舍下面子,求了几家世家高门捐赠,补了缺额。但有些刁民,抗税已不是一次两次了,薛郎该催一催。”

  “可有名单?”

  吕令皓倒没真想让他去催缴,不过是给些压力罢了,见他如此上心,反倒担心像上次允薛白当堂审案那般弄巧成拙,摇摇手,道:“缓一缓吧,得空再谈。”

  明府热忱提携,我却不能为县事出力,惭愧。”

  “你若真惭愧,把那些刁民放了吧?”

  “明府见谅,我来偃师,身边也是跟着人的。出了这种可能涉嫌到刘化同党的刺杀大案,若轻易放了,只怕交代不过去……不如,缓一缓吧?

  这话说得很诚恳,吕令皓笑了一笑,没有再说话。

  薛白起身告辞。

  吕令皓目光从酒器上移开,斜眼脾睨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过了一会,他的幕僚元义衡从洛阳回来,递过几张报纸,道:“明府,这是洛阳近来的时刊。”

  “不急,你可看得出这酒杯上的图案?”

  “美人望月,可是圣人那出《月庭春》的戏。”

  “有眼力,你觉得这酒器如何?”

  “恕学生直言。”元义衡沉吟道:“有些俗了。”

  “咣唧!”

  一声响,吕令皓径直将手中价值连城的酒杯砸碎在地上,叹息道:“一句惊醒梦中人啊,送这样的礼,只会显得我急功近利,不雅,不潇洒。”

  “明府不必着急,殷墟的祥瑞马上要做成了。”

  “我方才见薛白,真是嫉妒他。”吕令皓感慨万千,“他只需一个主意,就能讨圣人欢心,此为天才!可恨其如此糟践圣心。”

  “人往往便是这般。”元义衡捻着长须,唏嘘道:“易得者,不惜之。”

  “说正事吧。”

  “是,年节将至,许多贵胄已到东都。听说,圣人表侄、太子良娣之妹、上柱国张公之第三女,张三娘近日便在洛阳省亲,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是日,大雪。

  薛白到了伊河以南的村庄里丈量田亩。

  田间,全福带着丰味楼的伙计正在忙碌着,任木兰也领着人在帮忙,远远见到薛白便跑过来。

  “县尉。”

  一个装满胡饼的大包裹便被递了过去,任木兰乐呵呵地捧过。

  “吃吧,剩下的你提着。”

  “埃。”

  “那户农家量了吗?”

  “量了……殷先生,你来说。”

  殷亮未语先叹,在大冷天叹出一口白气,引着薛白边走边说。

  “丁田发不足额,此事无甚稀奇,在醴泉、长安县亦然,不过天子脚下之民至少能分得六七十亩地,本以为天下别处至少也该有四十亩……”

  说着,殷亮抬头看看茫茫大雪,额头上都皱出了纹。

  “三十六亩田,今年他种粟不到三十九石,先缴一百亩的租税两石,另有‘追死两死。”

  “何谓‘追死’?”

  “在籍农户逃户了,地方惯例不会如实上报,遂将逃户的赋税分摊给编户,称为追死。”

  说到这里,租庸调三个字,只说了租,同时还有庸、调。

  “他得纳两匹绢,算上追死是四匹,他妻子已经死了,没人替他纺织。好在漕船上的绢便宜,他用一石粮与人换了绢,可是这绢有污迹,依杨慎矜当年想的好办法,算折色,一折就折了他七斗粮。”

  “另还有‘庸’,他每年得有二十天的劳役,算上追死是四十天,若不愿劳役,又得纳绢。税赋送到河南府,他愿意去送,但惯例是县衙代为统一运送,得交脚钱,此项本该是布五丈,他却花了八斗粮。”

  “交完这些,他剩下了三十石粮,可这只是租庸调。此外,义仓收粟,亩纳两升,他得交四石……

  听到这里,薛白道:“哪怕他不娶妻,不生子,不穿衣,不烤火,不吃肉菜,一年只嚼粮食,也得有三十石粮。”

  殷亮道:“少府莫急,还未说完,还有和来,剩下的二十多石粮也不是留给他自己吃的……”

  薛白转过头,望向北面的首阳山。

  大雪纷飞当中,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陆浑山庄最里层那其乐融融的情形。

  那些在山谷中欢笑的人们只是奴隶,但得到了主家的恩赏,而这种恩赏,是建立在什么之上?

  “第一年种的不够嚼用,他想着明年得多种一些,得亩产两石,但几年下来,他已欠了县署二十多石的税,被捉到县牢里三次,打得半死不活,今年齐丑没有捉他。”

  “他这样,活得下去吗?”

  “活得下去。”

  殷亮领着薛白到了一间破茅屋前,推开门,里面空空如也。

  “他已经卖了田地,当了逃户了。因为齐丑今年没有捉他,往年都要防着他们逃的。”

  “他的田呢?县署收了分给别的编户?”

  “已经卖了。”

  县署|年没造过色役册,又岂会再分田?卖给谁就不得而知了。

  那个逃户也许活下去了,剩下的这些没逃的编户,负担却又要更重一些了。

  薛白苦笑了一下,走出茅屋,看向远处那些瘦弱无力的人们,仿佛看到,他们的背脊又弯了一些。

  “殷先生。”

  “少府请讲。”

  “你说……若我把这一切告到圣人面前,能改变这些吗?”

  任木兰提着胡饼跟着薛白、殷亮进了一间农舍。

  风卷着雪花涌进屋里,但也没能吹走多少热气。外面冷嗖嗖的,屋里也是冷嗖嗖的,也不知是哪里漏风,总之到处都漏。

  那农户一家四口正挤在榻上聚暖,就那么坐着,也不动,也不说话,裹着条脏兮兮的薄毯。见有人来了,老农夫下了榻,薄毯被掀开的一瞬间,便见他两个小儿子连条裤子也无。

  农夫畏畏缩缩地挡在薛白面前,道:“没粮,没。”

  薛白往他家的破米缸看了一眼,里面确是空的,但他估计这家还是有粮的,为了逃税藏起来了。

  “不是来征粮的,吃个胡饼。”

  薛白给他们一人分了个胡饼,看向那一脸沧桑的老农夫,问道:“县署青苗簿记着你有口分田七十六亩,但我们量了是三十八亩,你知道吗?”

  老农嚼着胡饼,缩着脖子,道:“真没粮。”

  “说了,不是来征粮的,户籍与田地重新造册,你以后交的租庸调就少了,这是对你有利的事。”

  “真没粮。”

  这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近一柱香的时间,薛白只好带人离开。

  他走了几步,才想到不是这老农傻,哪怕他再说不征粮,人家怕的是和来。不征粮,可不还得强买吗?

  农民看起来木讷寡言,受骗的经历却多,能轻易就信了他才是奇怪。

  之后再进了另一间农舍,一个三旬年岁的汉子正跪在榻前给一个老妇喂汤水,转头见了薛白等人进来,也是一言不发。

  “乔二娃,册上写着你有田七十四亩,实量三十五亩,你可知道?”

  乔二娃黝黑的脸,乱糟糟的胡子,一脸的老态,怎么也与“二娃”这名字搭不上边。

  他跪在那把汤水喂完,走到了灶前,一声不吭。

  唯有薛白能感受到,这农夫瘦削的骨头显出了绝望之感,像是一言不合就能杀官造反。

  因为他在华清宫见到的反贼就是这种气质。

  “我是新任的县尉,你有麻烦,找我说。”

  薛白没再多问,放下两块胡饼,转身走了。

  这几日,他就这样一家一家走访、观察偃师县的编户们,虽然他看到的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到了下午,薛崭赶了过来,禀道:“阿兄,高崇回到县署了。”

  高崇时年三十四岁,年富力强、精明冷峻的样子,看起来没有吕令皓、郭涣平易近人。

  甫一见面,高崇听说薛白近日在清丈田亩户籍,当即直言道:“薛县尉若是太闲,不如把今年的赋税催缴了。”

  “好啊。”

  薛白痛快答应。

  吕令皓连忙摇手,笑道:“埃,年节将近,还是不要逼迫百姓太甚。”

  他心里清楚,若真把差事交给薛白,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来。比如,薛白若是借着隐田、隐户一事,向高门大户索粮,难题最后便要落到县里来。

  郭涣得了吕令皓一个眼神示意,上前附耳对高崇小声道了一句。

  高崇于是点了点头,道:“催缴一事,我会带着官差去办,请县尊再让齐丑任班头便是。”

  说罢,他不理会薛白,自告辞离开,摆出事情已由他说定了的架势。

  权在他手上,差役也好,漕河上的凶徒也好,全都听他这个县丞的,自然不必给薛白面子。

  陆浑山庄。

  一名女子从睡梦中醒来,抚摸着盖在她肌肤上的熊皮大裘,感受着软榻上的温暖,心中愈觉欢喜;屋子里点着熏香,她亦不知是何品种,只知很贵,闻了让人身子都轻快了几分。

  这样舒适的屋子,让人醒了也不愿离开。

  不多时,宋励只披着春衫从屏风那边走了过来,因屋中烧着炉火,也不觉得冷。

  他脚踩着柔软的地毯,站在榻前,抚摸着女子小麦色的肤肌。

  “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