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60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手边就有锄头,但部曲们人多势众,他没敢拿起来挥。

  农人们只好纷纷答应交出田契,棍棒这才停了下来。

  “交田!滚出去!”

  赵余粮艰难地起身,一道人影已窜了出去,却是盆儿。

  “谁敢夺我们的田?!”

  盆儿怒叱一声,手里的匕首已刺在了一个部曲的大腿上,这是他与任木兰学的杀人立威的办法。

  但夜里看不清人影,部曲没有被他这孩子吓倒,而是吃痛之下,猛挥棍子,将他砸倒在地。

  “盆儿!”

  赵余粮惊怒,提起锄头便砸。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了他一脸,场面终于失控。

  这一刻,赵余粮激怒之下杀了人,不再单纯是一个农夫了,他自己都吓得愣在那儿。

  盆儿抹着泪站起来,犹不知死了人,大喊道:“我们的田,不让!”

  “杀人了!”

  “那些刁民作乱了!”

  有部曲连忙跑向县城,慌忙之下踩到了那刚出苗的麦地。

  很快,更多的部曲便被派了过来。

  这种乱子不是没发生过,整个村子一起闹事官绅们也见过,无非是打到这些刁民害怕。

  “啖狗肠,在我家的祖坟下闹事。”

  郭三十五郎也被惊醒,郭家已派了两百多田地上的部曲过去了,但本以为是对付些贱农,没有主家在坐镇,部曲们放不开手脚。因此需要他去镇住局面,告诉部曲们可以往死里打。

  “以往这种事都是涣叔来办,如今阿翁却都交代我,真是……”

  郎君就多劳心吧,我看往后也该由你来当县署的录事了。”

  “就怕宋勉要与我争,但我觉得他看不上到县署做事……”

  带了些宅中的家丁出了回郭镇,很快便是新田了,那边正是一阵呼喊。

  郭三十五郎听了动静不由大怒,喝道:“棍子软了是吧?今夜不镇住他们,更无法无天了。去告诉他们,狠狠地揍这些刁民,不怕死人!”

  “是!”

  这片新田地势较高,还能看到东面的洛水,水渠便是从洛水引过来的。

  此时有几个家丁转头一看,恰见洛水上正有火光,还有人举着火把正顺着水渠走过来。

  “哪是什么?”

  “夜里泊船吗?”

  “不应该啊,这里不是码头,除了新田什么都没有。”

  郭三十五郎心中好奇,往前赶了几步,见对面过来的大概就不到十人。

  他遂大声问道:“哪家的?也是来帮忙镇压刁民的吗?”

  “什么刁民?”

  “之前占了我家新田的刁民,先告诉你,这块地是我家的,我家祖坟在北面山上。

  喊话间,对面也走得近了,已能看到他们火把上时不时往下滴的火油。

  其中为首一人问道:“你打算怎么占田?”

  “不听劝的就打杀了罢!”

  郭三十五郎双手叉腰,自觉威风凛凛,仿佛有一县之主的派头。

  之后,他意识到方才那声音有些耳熟。

  “问这么久,你到底是说你是哪家的,莫不是宋家又想占地?不对,你不会是……”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把头伸长了,想在夜色中看清楚来人是谁。

  果然,那火把的光芒下,渐渐显出一张英俊又让人厌恶的脸。

  是薛白。

  奇怪的是,薛白装病离开了这么久,竟也没带来朝廷高官,他们说的金吾卫也没有,还是只有那几个护卫,怎还是从东面来的?

  “薛县尉,你倒还敢回……”

  “杀了。”

  “噗。”

  郭三十五郎话还没说完,夜色中已有寒光闪过,破风声起,他的脖颈已被粗暴地劈开。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了他脚下的土地上。

  有些干涸的泥土沉默、迅速地吸干了鲜血,依旧无声,任人们为它争夺不休,土地始终沉默,用千万年的时间化解一切。

  包容,又显得不屑。

  薛白想要解决土地的问题,却不能这般包容。

  他除掉高崇得到了一些威望,但不够,偃师县的官绅们显然对他的敬畏还远远不够,连他清算田亩户籍的政策都要阻挠,而他还没开始抑兼并、改税制,只打算让隐田交税。

  或是因为这些官绅坚决不肯改变,或是因为还不够怕他……那只好什么办法有效就用什么办法,不计后果。

  无流血,则不足以变革。

  赵余粮挥舞着锄头,渐渐忘了害怕。

  他也不管对方的人数比这边多,只想着如果能守住田就好了,不然他们一家子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但心中还是有种田地要丢了的绝望感,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失去田地了。

  上一次是因为欠钱,他是在天宝三载欠收时向人借了五贯,以田地为抵押,没想到还了三年,越还越多,三年的收成填进去之后,他的田就丢了。

  白瞎了这名字,其实一辈子都没余粮,他婆娘则骂他“天生守不住财的命!

  去年冬天,若不是薛县尉设济民社收容了他们一家,他们便只能把小女儿卖了,不是他不心疼女儿,而是一家都快饿死了,而只有小女儿卖得上价……

  此时回忆起当时考虑这些事的感受,赵余粮觉得有刀在心里绞。

  “娘的!我的田!”

  “打死他!打死个带头的,刁民就老实了!”

  随着部曲中有人这般呼喊,棍子遂全都朝着赵余粮招呼过来,把他往死里打。

  忽然,外面有人叱道:“我才是带头的,来打死我!”

  众人转过头看去,只见十余人举着火把过来。

  部曲们还在发愣,农人们却已经听出是谁了。

  “县尉来了!”

  “县尉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老凉、姜亥,他们是提刀就真敢杀人,吓得那些部曲纷纷让开道路。

  “一群废物!”

  老凉开口却是骂起农人们来。

  “县尉供你们吃喝一整个冬天,让你们养膘。给你们造了带铁的农器,结果你们是没带把的?让人拿着棍子这么打?废物!”

  农人们抬头看去,见薛白也过来了,只是冷着一张脸,不再像平时那般温和。

  “县尉。”他们委屈地大喊起来。

  “喊有用吗?!县尉把田分给你们了,还要时时刻刻给你们盯着吗?”

  姜亥也是大骂,上前,一把夺过赵余粮手里的锄头,走向那些被他吓得还在后退的部曲们。

  不由分说地,一锄头就挥了出去,直接砸在一个带头的部曲脑袋上。

  “嘭!”

  杀人很难,但到了姜亥手里就是这么简单。

  周围众人都被吓住了。

  盆儿握紧了双拳,又害怕又激动,方才他用匕首扎人,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气势。

  “抢?!”

  老凉则上前喝道:“县尉让你等退下,不退者视为袭官,打杀勿论!”

  “还愣着做甚?打杀勿论!”

  赵余粮正感羞愧,闻言捡起一把铲子,叫嚷着便冲上去抡着乱打。

  铁铲砸破了欺辱他的人的躯体,血流到他的田地里,他忽然感到了安心。只要能守住这片田地,他就不用再把小女儿卖掉了。

  “抢田啊?来啊!”

  薛白终于看到了铁器挥舞的光芒。

  这与上次笼络漕工不同,漕工得了允诺,还得看他是与官绅站在同一边。换言之,那一点钱,还不足以让人卖命反抗整个偃师的官绅,或者说主人。

  得给地。

  用几个胡饼收买来流民到骊山刺驾,那是让人送死。得给了田地,让人能安身立命,让人知道自己在守什么东西,有恒产者有恒心,才是以后最坚定支持他的力量。

  薛白疯了。

  深夜,吕令皓匆匆赶往县署,路上提出了他对这些事的不少见解。

  “不就是几十顷田吗?没必要,他就一定要发在那些农户手里?有多少顷来着。”

  这种话听一听也就是了,其实吕令皓最清楚,这事关县署的权力,事关薛白与大户们谁先妥协。

  “他脑子里缺根筋,做事没轻没重的。就像疯子的力气特别大,一个道理,这种人狠起来特别狠,得避着些……哦,高尚人呢?”

  “去洛阳了。”

  “快,连夜派快马把消息告诉他。”

  “喏。”

  吕令皓快步赶到衙署,只见各家大户已经聚在署门前了。

  带着众人到大堂落坐,他摆摆手,心平气和地安抚了众人的情绪。

  “你们啊,太急了。一急,不就被牵着走了吗?薛白既然回来了,暂不抢田,继续原定办法软刀子割肉便是。我与郭录事做了许多年,何时激起过民变。”

  “莫再动武,将薛白请回县署议事,面上客客气气的。不听他的就是,把水源断了,花些钱拉拢了那些刁民,不就不闹事了吗?”

  “郭太公,你先莫哭,郭三十五郎死了不假,但你难道还能公报私仇不成?真打起来,万一你老人家出了好歹,反而由他说了算。慢慢理论,你德高望众,还怕了他吗?”

  “他火气旺,冲动,身后又有贵人罩着,与他正面冲突是最不智的。”

  这一点,吕令皓不必再多做解释,高崇就是轻易被薛白激怒了,加之牵扯谋逆大案,激烈冲突反而失去了地头蛇的优势。而吕令皓作为县令,行得正、坐得直,完全可以与世族们从容应对。

  薛白在,他们就联合排挤;薛白逃,他们就占据利益;薛白回来,无非是继续排挤。哪能因为对方一去一回而乱了分寸。

  一番安抚,各家世绅都冷静下来,议定且都回家去,当作无事发生。

  本就没发生什么,就是一些乡民争地,哄闹起来,薛县尉过去处置了。也没死什么人,县城也未起火,除了郭三十五郎死了,正好借此事拿捏薛白。

  末了,吕令皓道:“放心,在偃师县我们就是规矩。世间的规矩会偶尔被打破,但不会被打败,没人能打败规矩。”

  被派出来见薛白的是吕令皓的幕僚元义衡。

  他从一个个举着铁器的农夫队列中穿过,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感觉面对的不是农夫,而是反贼。

  好不容易,见到薛白还穿着那一身青色官服,元义衡才舒了一口气。

  在他眼里,官服代表着规矩,薛白只要还守规矩,万事都好说。

  “见过县尉。今夜乡民闹事,多亏了县尉及时赶到,制止了动乱。”

  “这般说,我还有功了?”薛白神态平和,脸上还有笑容。

  元义衡赔笑道:“当然有功,县令想为县尉报功,也有些误会向县尉赔礼,不如回县署再谈吧?”

  “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