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62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准备升堂,封锁库房,等殷先生到了把税册都拿出来。”

  “喏。”

  “唤薛崭回来,把织坊里那些被称为逃奴的女子也带过来,此案一并审明。

  “喏。”

  “武器都卸了,县署里没必要动刀动枪。哦,农具拿着就拿着吧,农民就这点家当,别弄丢了。”

  喏……你们,还不把刀放下?!”

  到这一步,吕令皓气势已泄,也不可能真打起来了,无非是配合着薛白,反而能安然无恙,以后凭着宫中的关系有怨报怨,遂无奈地挥了挥手,让人把武器放下。

  薛白果然和气了很多,道:“县令把印章借我用用可好?”

  吕令皓正在为难,他的幕僚元义衡眼珠转动,在这片刻之内做了决定。

  “县令,我去把印章拿来交给县尉,可好?”

  元义衡这个小举动既给薛白卖了好,也缓解了吕令皓的尴尬。

  吕令皓并不念他的情,冷笑一声作为回答,自想着此事过后,且看朝廷能否容得下敢以武力夺取上官印符的叛逆,须知高仙芝只是越级报功就已犯了大忌。

  过了一会,印章已被元义衡用双手捧着,递到了薛白面前。

  众人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到了天快亮时,薛白已完全掌控了县署。

  “邀诸家过来,愿来的来,不愿来的……后果自负。”

  “喏。”

  “击堂鼓,聚齐百姓。”

  “咚!”

  “咚!”

  鼓声打破了县城的清晨。

  “是堂鼓响了?”

  “堂鼓响,县令召大伙到县署。”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县署大街上已挤了许多人,挤在后方的,则只能听着前方的人们诉说着公堂上的情形。

  公堂上,吕令皓坐在主位上,眼皮重得厉害,时不时要睡着过去,脑袋往下掉。平素威严的县令,因一夜未眠,马上就显出老态与昏庸来。

  薛白反而在开堂前安安心心地休息了一会,此时就坐在他旁边,身板挺得笔直,高大威严,倒衬得吕令皓像个佐官。

  惊堂木也握在薛白手中,待到辰时,“啪”地就是一声响。

  “今日审偃师县隐匿田亩户籍,税赋不公一案,凡有与田、税相关之冤屈者,皆可报来。”

  崔宅。

  此前薛白与高崇冲突时,崔宅曾暂时庇护薛白,如今却时移势易,令人唏嘘。

  郑辩入院,环目看去,只见各大户的家丁部曲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大堂上,华衣满堂,诸公齐聚。

  “如何回事?”

  “薛白一回来,吕令皓便吓软了,又得重新丈量田亩。”

  “到底有何倚仗?这么张狂?”

  “反反复复,除掉罢了……”

  “高郎君来了!”

  诸人不由疑惑,纷纷转头看去。

  只听得外面马嘶声起,之后风尘仆仆的高尚带着田乾真、康布大步走来,只看那从容不迫的步伐都让人安心。

  “高郎君怎这般快就回来了?”

  高尚不急于回答,而是先让他们说了偃师县发生的诸事。

  他听过之后,仔细思索,眼神中略有些疑惑。

  环视了一圈,他招过宋勉,问道:“樊牢说薛白在他手上,怎又到了县署?

  宋勉道:“我还不知道,要么樊牢一开始就说谎,要么薛白逃了。”

  高尚道:“障眼法,好在我们没中计。”

  他站起身,提高了些音量,道:“诸公放心,薛白有何计划,我已猜到了。

  各大户又议论了几句,渐渐安静下来。

  “他收买农户,训练他们,暂夺县署之权,接着便打着为民请命的名义,借查田亩户籍从你们身上榨取利益,这些已很清晰,关键是……他凭什么?”

  崔唆抚须叹道:“是啊,他凭什么?”

  “我得到吕县令的消息时,已在从洛阳返回偃师的路上。因为他的后手,此时已在洛河之上了。”

  “是什么?”

  都别着急,我一个个与你们说。”

  高尚先笑了笑,还有个轻轻摆手的小动作,说之前先稳定士气。

  “薛白先去了郾城,拉拢一批走私贩子,对方是我的旧识,名叫樊牢。当然,樊牢既不可能帮他,也无这个能耐,反将他扣下了。”

  宋勉略略一想,也明白过来,道:“走私贩如何敢与官府斗?樊牢无非是卖我们一个好,其实不敢真拿薛白如何,到时只说人跑了,便可两头不得罪。”

  “这恰是薛白的聪明之处,樊牢原本亲近我们,薛白去拉拢一趟,让他至少做到了两不相帮,甚至倾向于他。同时,这是个障眼法,掩藏他真正的后手……

  “洛阳?”

  “是。”高尚道:“杜有邻的两个女儿,正是杨氏商行在河南府的主事人,与薛白关系极为亲近,此前的假张三娘案也有她们的参与。薛白那些幕僚、打手都在听凭杜家姐妹吩咐,此时,她们已乘着杜有邻的官船顺河而下了,到时又有漕工要跟着薛白举事了。”

  “这是故计重施啊。”

  “不仅如此,这艘官船上,还有相府千金,以及一队金吾卫……”

  诸人吃了一惊,问道:“这次是真的?”

  高尚笑了笑,应道:“这次千真万确。”

  既得利益者们的软弱在这一刻再次体现出来了,有人心想,大不了就让薛白量量自家的田地,这几年多交点税,不能伤及根本。

  薛白招他们去县署开堂,不去的后果自负,也不知是何后果?气氛安静下来,高尚只觉好笑,不慌不忙地道:“好在,地方公务不由宰相之女说了算。此番领金吾卫前来的杨参军,地位不凡,为人爽朗,

  令狐少尹已带着我与他见过面,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这四个字入耳,不少人已挑了眉。

  高尚言尽于此,并不强迫这些世绅大户,反正薛白要的是他们的利,与他无关。

  “情形即是如此,若有人想去县署的,我不拦着,诸公自便……”

  此时,崔唆得了个消息,招招手,与高尚低语道:“樊牢就在码头上,想给高郎君一个解释。”

  “还真来了?太实诚了些。”

  高尚似觉好笑,之后微微一叹,亲自去见。崔唆担心他的安危,派了一队家丁护着他。

  此时,城中百姓多已聚集在县署,街巷上冷清了许多。高尚一路出了城门,见前方码头漕工聚集,不再向前,让康布去唤樊牢过来。

  樊牢也带了四人,却不包括刁氏兄弟,这让高尚有些失望。

  “高先生。”

  “许久未见了,你沧桑了许多。”高尚看着樊牢鬓角的白发,道:“过得清苦?”

  “不清苦,富得很。”樊牢笑道。

  高尚摇摇头,道:“那几个破钱,配不上你……说正事吧,义兄之仇,我不得不报,你能理解吗?

  “高崇不是我的人杀的。”

  “那是谁?”

  “人死已矣,他敢走私铁器,便早该想到后果。我若死了,便不要手下弟兄再替我报仇,因为我们这种人命就是这样……

  “你还是这样,太拘泥了知道吗?”高尚道:“若不是刁氏兄弟杀的,就是薛白杀的,无非这两种可能。你说过,你要把薛白交给我。”

  “我确实扣下薛白,但他被救走了。

  高尚显然不信,问道:“谁救走的?”

  “公孙大娘与她的弟子。”

  “相交多年,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樊牢脸色发苦,道:“宋家派管事到我那里,当时薛白正是劝我随他做事。二话不说就让人砍死了宋家管事,我押下薛白,想偿还你当年为我说情的恩情。但当夜公孙大娘就杀上山来,救走了薛白……你信吗?”

  高尚反问道:“你希望我如何?”

  “我若说我尽力了,你就别再找刁氏兄弟麻烦,成吗?”

  “又是刁氏兄弟,当年他们抗税杀差役,我就让你杀了他们立功。你看看你现在……我这样的贱民都已经是朝廷命官了,你呢?寒门子弟,连个编户你都不是,像老鼠一样躲在山上。我再听你的放过他们,你往后成什么?乞丐?你知道乞丐有多苦吗?我当过,你没有。说得多了,杀了他们,我保你一个前程。”

  “为何不能放过他们?高崇不是他们杀的。”

  “他们拿我义兄首级当众领了赏,这是我的脸面。”

  “赏的那些物件,对山里的人很重要,我们需要那么多布料……”

  高尚道:“我当你是豪杰,当年才为你求情。你如今只顾着说布料?我还忙,抽空赶来,是因你说过要给我薛白的人头。”

  樊牢还有很多话想说,喉头滚动,咽了下去。

  “当年,我也当你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现在看来,我不是豪杰,你也只顾你自己……人我不会交,你想踏平二郎山就来吧。”

  高尚看着这个旧相识的背影,有些失望。

  但他没有看多久,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因为洛河上游已有船只来了,那是薛白的势力,有种要入主偃师的气势。

  可惜,偃师还属于河南府,属于大唐朝廷管辖……

  大船沿洛水而下。

  甲板上,两个小娘子正牵着手眺望着偃师码头的方向。

  “他会来接我们吗?”

  “肯定是不会的。”

  李腾空回答得十分确定,声音却很小,还回头看了一眼,希望没有人听到。

  目光落处,身穿斓袍、气势盖人的杜始正走过来。

  “其实我们真不该到偃师来,让人以为是来看他。”李腾空遂向李季兰道:“偏是姐夫要来查张三娘一案。”

  她说的姐夫,是李十一娘的夫婿杨齐宣,这夫妻俩这次也来了,因偃师出的事太多,李林甫也得确认真相,遂让他们来看看。

  办完这桩差事,杨齐宣便要升监察御史。

  “知道是你姐夫让你来的了。”

  说话间,杜始已走了过来,微微叹道:“但薛白是真不希望你们这时来。”

  她说的是实话,薛白的计划里,有杨齐宣来就够了,能让偃师官绅又忌惮又轻敌。至于这两个小娘子来不来,其实无关紧要。

  偏杜始还是表达了薛白对李腾空的关怀,柔声道:“他怕你有危险。”

  李腾空受不得这样的语气,微微侧过头,淡淡道:“云游四方,会会老友,有何危险?”

  大船顺风顺水,已准备靠岸。

  她们不再说话,转回船舱。

  待船只停到岸边,则是杜有邻、杨齐宣等官员先下,女眷待后。

  这情形很像薛白拉拢漕工之时,因此各家大户万分警惕,见杜有邻身后带着金吾卫,心中忐忑。

  直到高尚到了,从容不迫地迎上去。

  “杨兄。”

  “高兄。”杨齐宣连忙上去拉过高尚,转头道:“杜公可知高兄?是吴将军引见给我的大才。”

  “不敢当‘大才’二字,不敢,来,我为杨兄引见偃师县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