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64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小瞧宋家了啊,老夫去看看。”

  由人扶着到堂上坐下,宋之悌看向了刁氏兄弟与他们押来的姜亥,眯了眯老眼,道:“老夫见过你,上次你来,还与县尉一起,是老夫的座上宾。”

  可见他对姜亥的印象比侄孙还深。

  姜亥被五花大绑着,道:“既知我是县尉的人,还不把我放了?!”

  “薛县尉到二郎山去做什么?”

  “告诉你无妨。”姜亥虽沦为牢囚,却还是很器张,昂然道:“县尉打算收服这批狗贩子,往后自己造铜料,还能办黑事。”

  “这就说了?你倒是坦荡。”

  “因为我们根本不怕你们这些乡巴佬,没必要瞒着你。

  宋之悌被骂了两句,反而精神起来,他曾是朝廷重臣,出入宫阙,没想到老了被个贱民当成乡下人,可笑。

  “这意思,薛县尉是不肯与老夫合作了?如今的年轻人言而无信啊。”

  “老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姜亥直起身子,昂然道:“劝你最后一句,县尉今日整顿偃师,召士民问案,若识相,过去配合着,前事还可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宋之悌愈觉老了以后,已许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之事了,笑道:“老夫若是不肯配合,县尉待如何?”

  姜亥平素要杀人都是直接动手,今日难得还给个警告,道:“老狗该死。”

  宋之悌感慨万千,道:“老夫前阵子,把为自己准备的棺材给了高崇,你可知为何?唉,因高崇年纪轻轻,走在了老夫的前面,而老夫这身子骨还算结实,活上十年八年不成问题,到最后,也许还能熬过薛县尉。”

  这一大段话说完,宋之悌也有些累了,稍歇了一下,任由美婢给他喂了一颗果子,不过既是提到了长寿之事,他兴致还是很高昂。

  姜亥若非身上还被绑着,此时已提刀劈上去了,骂道:“宋家的罪证,县尉已尽数掌握,必把你全家都连根拔起。”

  “真当老夫怕了他?”宋之悌丝毫不惧,喝道:“老夫任官节度、镇守一方时,竖子还未出生,他有资格审老夫吗?!”

  提起当年的权力,他老态尽去,威风凛凛,堂上宋家子弟见家主如此,肃然起敬,同时也感到了骄傲。

  圣人十年不来洛阳,让一些无知的年轻人不知陆浑山庄的名声。但,它始终还在天下世族间享有盛名。

  小小一县尉,真不配与陆浑山庄为敌,还想审?

  “请县尉为小人作主啊!”

  县署大堂上,有人重重磕了个头,一边哭诉一边自觉心痛,道:“地都没化冻小人就开始翻犁,下了种,每日要挑几十斤的粪水,好不容易看它冒了苗,怎就又不是小人的地了?宋管事说,宋家供我的口粮,我还当是拿粮食来买我的田,可谁知道那是要我们一家子当宋家的奴隶啊?小人都不识字,手一摁就把娃儿也给卖了啊……”

  类似这样的冤情已经说了很多,状纸越写越厚。渐渐地,人们已听厌了这些,迫切地只想看到结果。

  但只有苦主,被告却是都没来,哪怕是涉及其中的管事、奴仆也不肯到场,薛白自是无从问话。

  “若是一个大户都不来给交代,说这些有什么用?”

  “县令好像睡着了……”

  交头接耳声中,薛白若是这样能审而不能判,对他的威望亦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此时,再次有人赶到堂上。

  “县令、县尉,令狐少尹已经到了!”

  “什么?”

  吕令皓前一刻还有轻轻的呼噜声,闻言瞬间惊醒过来,道:“快,快去码头相迎啊,仪仗……哎,薛县尉,还不快散堂。”

  “被告不来,大案尚未审明,如何能散堂?”

  薛白竞是当众这般顶撞了一句。

  如此强势作派,倒是让围观的百姓都感到了信心,人群中有人甚至惊呼了一声。

  吕令皓只想去迎令狐滔,已急得站起身来,急道:“还审?事有轻重缓急……”

  薛白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案子还未审完,坐回去!”

  许是因为围观的人们都太过安静了,这一声惊堂木格外得响。吕令皓被吓了一跳,甚至忘了自己才是县令。

  “你审得了吗?”

  忽然间,一声怒喝传来。

  有人用水火棍把围观的百姓格开,一个红袍官员在金吾卫的簇拥下大步走来,板着一张让人望而生畏的脸,正是河南少尹令狐滔。

  一时间,吕令皓骇然色变,而随之而来的众人心中也有了判断,知这案子是审不了了。

  李腾空是跟着杜家的队伍来的县署,到了才发现,杜家反而被挤在了外面。

  杜有邻与杨齐宣说是微服私访,可到了偃师县,一身常袍的杜有邻根本没有官绅肯理会,反而很受排挤。

  李腾空面上淡定,见这情形,只好以她相府千金的身份赶到前方。

  “十一姐。”

  李十一娘听得呼唤,回过头来,忙吩咐道:“都让开,快护着她过来……十七,你与我说,你方才与杜家二女商议什么了?”

  “为何这般问?”

  “杨郎打听的,我看是偃师这些人想知道。可见薛状元在地方上很不顺,我早与你说了,要劝他走太府的路子,当地方小官的路多难走啊……”

  说话间,她们也跟着队伍进了县署。

  李季兰对政治并不敏感,已有些雀跃地想要见到薛白,遂快走了几步;李腾空反而放缓了步伐,把目光转向了周围的农人。

  整个队伍里,唯有她如此。

  她看到了在长安、洛阳都不曾看到的一张张瘦削的脸、一双双麻木的眼。很奇怪的是,从长安到这里的一路上,包括在洛阳时她随阿姐到郊外去踏青,也见到了很多普通百姓,却没见过有这么瘦的。

  仿佛是薛白把所有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百姓全都找出来了一般。

  站在外面这些人若是麻木,往里走,那些在公堂上哭诉的人们则是苦色。没什么气愤的表情,只有一种淡淡的、绵长的苦,但带着种永无出路的绝望感。

  只在寥寥几个仰头看着公堂的人的眼中,能看到亮晶晶的期待。

  李腾空转过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薛白拍响了惊堂木。

  红袍高官带着一个华袍锦衣者上前怒喝。

  李腾空看向薛白,虽无一言,已知他想要完成的是什么。

  她相信他能做成,不是因为彼此交情。而是从长街挤到县署这一路上,她已察觉到了支持着这个县尉的力量。

  下一刻,令狐滔的喝令声才响起。

  “你审得了吗?!”

  听在李腾空耳里,这是个问句。

  而此时的情况看在许多人眼里其实已是毫无疑问的了——薛白审不他们甚至都没想过要让薛白回答。

  但薛白在片刻的滞愣之后还是回答了,其实这片刻的滞愣还是因为与李腾空对视了一眼。

  “我得审。”

  “老夫历任剑南节度使,以右羽林卫大将军致仕,薛白算什么?”

  宋之悌在说话时,刁丙一直没吭声,而是打量着陆浑山庄的陈设,猜那些物件的价格。

  他在怀州抗税杀了差役时,是真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脸颊都是无力的,可见有多穷,这些年贩铜铁,他自问也见过些好物件了,一开始看宋家,还存了比较的心思。

  毕竟大家都是住在山里。

  可惜,根本没得比较,刁丙脚底下踩的还是一双破草鞋。

  随着对话的进行,宋家的气势越来越高,已完全凌驾于他们,以至于让人重新感受到自己是只蝼蚁。

  刁丙转头看向外面,眼神有些焦躁起来。

  他们兄们俩,看似刁庚更粗鲁些,其实当年先提刀杀人的反而是刁丙。这次,本来是樊牢说投靠了非常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跟薛县尉做事。

  但此时,刁丙做事,反而更多的是有一股子怒气。

  “后果自负?”宋之悌反问了一句。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指向姜亥,更指向了姜亥身后的万顷良田,以无力气却极有力量的声音表达了对自己一生成就的满意。

  “后果就是,没有人能撼动宋家分毫……”

  “死吧!”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刁丙猛地冲了上去。

  穿着草鞋的臭脚重重踏在桌案上,杯盘一阵晃动,他一拳击出,“嘭地就砸倒了挡在面前的宋添寿。

  宋之悌不愧是当过节度使的人,眼看着铁锤一样的拳头在前面把管事砸出血来,犹能处变不惊,喝道:“来人!”

  姜亥转头看去,见二郎山的汉子们提着刀向这边跑来,同时也有更多的宋家护卫赶过来。

  “尻!解我的绳啊你们这些蠢材!

  刁庚从靴子里拿出一只匕首就去割姜亥的绳子。

  堂中的宋家护卫既知放进来两个走私贩,本就身佩短刀防备,此时纷纷拔刀砍向他们。

  “尻!尻!”

  “尻!”

  姜亥是真的气疯了。

  杀人他是越来越娴熟了,没想到这次带的走私贩子不讲究,眼看着一把刀劈下来,而自己还被绑着,怒吼不已。

  “噗。”

  刁庚还是会杀人的,匕首一捅,先捅倒了一个护卫,再继续割姜亥的绳索。

  这一刀,姜亥如猛虎出笼,眼看宋家众人拼命护着宋之悌逃,他也冲上去,提起桌案当作盾牌,挡住那些护卫们劈过来的刀。

  “老狗!不是镇守一方吗?逃?拿命来吧!”

  这是没刀在手的情况下的心理恫吓,众人却早已拥着宋之悌转过了影壁。

  姜亥回头看去,终于见胡来水冲进了堂里。

  “接着!”

  胡来水手持双刀一斩,抛了一把刀过来,咣唧掉在地上,姜亥刚要捡,已有人抢先拾起、提刀冲刺,这人却是刁丙。

  刁丙方才赤手空拳没杀掉宋之悌,此时有刀在手,气势顿时不同。

  若说姜亥杀人是战场上的勇猛,刁丙的风格则是拼命,一种被逼到绝境只好不惜代价也要与对方玉石俱焚的拼,与他平时爱惜物品的吝啬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他才砍了两个人,宋家的护卫就怯了,保护主人逃,可惜这种情况已是狼入羊群。

  “噗。”

  刁丙听到的不是血在流,而是铜钱咣啷啷地掉落,每一刀都是上万贯的身家。

  他们能搞到铜料,但不能自己铸币,不是因为冶炼的工艺难,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只是搬运的力工而已。是宋家买通甚至控制着铜场官员,也是宋家能把铸好的铜币分散到天下各地。

  于是这门一本万利的生意,风险是由他们担着,每年得到的只有一些难以花出去的铜币,命贱,随时可以被替换掉。

  现在,大家的命一样贱了。

  宋家诸人在这一刻表现的也没有更高贵些,因极大的恐惧而悲嚎着,像是待宰的猪羊在嗷嗷乱叫。

  “停下!”

  “别杀了!”

  宋之悌不愧是致仕的国之重臣,在所有人里是最镇定的,但他真的太老了,虽然他自觉还有十年寿命,终于还是摔倒在了地上。

  “扶我……”

  大家都在仓皇逃命,没人有空扶这位一家之主。宋之悌遂一把拉住身旁之人。

  “十八郎,扶我起来。”

  刁丙一刀劈来,那年轻的宋家子弟被劈得摔在地上。

  他抽搐了几下,奋力爬起想要逃,偏偏被宋之悌拉着,很快便力竭了。

  “阿翁……十三……我是十三郎……”

  宋十三郎话音未落,已被捅了一刀,倒在地上。

  姜亥、刁庚、胡来水带着人从他们身边杀了过去,没有理会宋之悌,说明没有要活口的意思。

  刁丙俯下身,一张满是血的脸凑在宋之悌眼前,血顺着他肮脏的鼻头滴下。

  “审得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