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小瞧宋家了啊,老夫去看看。”
由人扶着到堂上坐下,宋之悌看向了刁氏兄弟与他们押来的姜亥,眯了眯老眼,道:“老夫见过你,上次你来,还与县尉一起,是老夫的座上宾。”
可见他对姜亥的印象比侄孙还深。
姜亥被五花大绑着,道:“既知我是县尉的人,还不把我放了?!”
“薛县尉到二郎山去做什么?”
“告诉你无妨。”姜亥虽沦为牢囚,却还是很器张,昂然道:“县尉打算收服这批狗贩子,往后自己造铜料,还能办黑事。”
“这就说了?你倒是坦荡。”
“因为我们根本不怕你们这些乡巴佬,没必要瞒着你。
宋之悌被骂了两句,反而精神起来,他曾是朝廷重臣,出入宫阙,没想到老了被个贱民当成乡下人,可笑。
“这意思,薛县尉是不肯与老夫合作了?如今的年轻人言而无信啊。”
“老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姜亥直起身子,昂然道:“劝你最后一句,县尉今日整顿偃师,召士民问案,若识相,过去配合着,前事还可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宋之悌愈觉老了以后,已许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之事了,笑道:“老夫若是不肯配合,县尉待如何?”
姜亥平素要杀人都是直接动手,今日难得还给个警告,道:“老狗该死。”
宋之悌感慨万千,道:“老夫前阵子,把为自己准备的棺材给了高崇,你可知为何?唉,因高崇年纪轻轻,走在了老夫的前面,而老夫这身子骨还算结实,活上十年八年不成问题,到最后,也许还能熬过薛县尉。”
这一大段话说完,宋之悌也有些累了,稍歇了一下,任由美婢给他喂了一颗果子,不过既是提到了长寿之事,他兴致还是很高昂。
姜亥若非身上还被绑着,此时已提刀劈上去了,骂道:“宋家的罪证,县尉已尽数掌握,必把你全家都连根拔起。”
“真当老夫怕了他?”宋之悌丝毫不惧,喝道:“老夫任官节度、镇守一方时,竖子还未出生,他有资格审老夫吗?!”
提起当年的权力,他老态尽去,威风凛凛,堂上宋家子弟见家主如此,肃然起敬,同时也感到了骄傲。
圣人十年不来洛阳,让一些无知的年轻人不知陆浑山庄的名声。但,它始终还在天下世族间享有盛名。
小小一县尉,真不配与陆浑山庄为敌,还想审?
“请县尉为小人作主啊!”
县署大堂上,有人重重磕了个头,一边哭诉一边自觉心痛,道:“地都没化冻小人就开始翻犁,下了种,每日要挑几十斤的粪水,好不容易看它冒了苗,怎就又不是小人的地了?宋管事说,宋家供我的口粮,我还当是拿粮食来买我的田,可谁知道那是要我们一家子当宋家的奴隶啊?小人都不识字,手一摁就把娃儿也给卖了啊……”
类似这样的冤情已经说了很多,状纸越写越厚。渐渐地,人们已听厌了这些,迫切地只想看到结果。
但只有苦主,被告却是都没来,哪怕是涉及其中的管事、奴仆也不肯到场,薛白自是无从问话。
“若是一个大户都不来给交代,说这些有什么用?”
“县令好像睡着了……”
交头接耳声中,薛白若是这样能审而不能判,对他的威望亦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此时,再次有人赶到堂上。
“县令、县尉,令狐少尹已经到了!”
“什么?”
吕令皓前一刻还有轻轻的呼噜声,闻言瞬间惊醒过来,道:“快,快去码头相迎啊,仪仗……哎,薛县尉,还不快散堂。”
“被告不来,大案尚未审明,如何能散堂?”
薛白竞是当众这般顶撞了一句。
如此强势作派,倒是让围观的百姓都感到了信心,人群中有人甚至惊呼了一声。
吕令皓只想去迎令狐滔,已急得站起身来,急道:“还审?事有轻重缓急……”
薛白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案子还未审完,坐回去!”
许是因为围观的人们都太过安静了,这一声惊堂木格外得响。吕令皓被吓了一跳,甚至忘了自己才是县令。
“你审得了吗?”
忽然间,一声怒喝传来。
有人用水火棍把围观的百姓格开,一个红袍官员在金吾卫的簇拥下大步走来,板着一张让人望而生畏的脸,正是河南少尹令狐滔。
一时间,吕令皓骇然色变,而随之而来的众人心中也有了判断,知这案子是审不了了。
李腾空是跟着杜家的队伍来的县署,到了才发现,杜家反而被挤在了外面。
杜有邻与杨齐宣说是微服私访,可到了偃师县,一身常袍的杜有邻根本没有官绅肯理会,反而很受排挤。
李腾空面上淡定,见这情形,只好以她相府千金的身份赶到前方。
“十一姐。”
李十一娘听得呼唤,回过头来,忙吩咐道:“都让开,快护着她过来……十七,你与我说,你方才与杜家二女商议什么了?”
“为何这般问?”
“杨郎打听的,我看是偃师这些人想知道。可见薛状元在地方上很不顺,我早与你说了,要劝他走太府的路子,当地方小官的路多难走啊……”
说话间,她们也跟着队伍进了县署。
李季兰对政治并不敏感,已有些雀跃地想要见到薛白,遂快走了几步;李腾空反而放缓了步伐,把目光转向了周围的农人。
整个队伍里,唯有她如此。
她看到了在长安、洛阳都不曾看到的一张张瘦削的脸、一双双麻木的眼。很奇怪的是,从长安到这里的一路上,包括在洛阳时她随阿姐到郊外去踏青,也见到了很多普通百姓,却没见过有这么瘦的。
仿佛是薛白把所有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百姓全都找出来了一般。
站在外面这些人若是麻木,往里走,那些在公堂上哭诉的人们则是苦色。没什么气愤的表情,只有一种淡淡的、绵长的苦,但带着种永无出路的绝望感。
只在寥寥几个仰头看着公堂的人的眼中,能看到亮晶晶的期待。
李腾空转过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薛白拍响了惊堂木。
红袍高官带着一个华袍锦衣者上前怒喝。
李腾空看向薛白,虽无一言,已知他想要完成的是什么。
她相信他能做成,不是因为彼此交情。而是从长街挤到县署这一路上,她已察觉到了支持着这个县尉的力量。
下一刻,令狐滔的喝令声才响起。
“你审得了吗?!”
听在李腾空耳里,这是个问句。
而此时的情况看在许多人眼里其实已是毫无疑问的了——薛白审不他们甚至都没想过要让薛白回答。
但薛白在片刻的滞愣之后还是回答了,其实这片刻的滞愣还是因为与李腾空对视了一眼。
“我得审。”
“老夫历任剑南节度使,以右羽林卫大将军致仕,薛白算什么?”
宋之悌在说话时,刁丙一直没吭声,而是打量着陆浑山庄的陈设,猜那些物件的价格。
他在怀州抗税杀了差役时,是真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脸颊都是无力的,可见有多穷,这些年贩铜铁,他自问也见过些好物件了,一开始看宋家,还存了比较的心思。
毕竟大家都是住在山里。
可惜,根本没得比较,刁丙脚底下踩的还是一双破草鞋。
随着对话的进行,宋家的气势越来越高,已完全凌驾于他们,以至于让人重新感受到自己是只蝼蚁。
刁丙转头看向外面,眼神有些焦躁起来。
他们兄们俩,看似刁庚更粗鲁些,其实当年先提刀杀人的反而是刁丙。这次,本来是樊牢说投靠了非常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跟薛县尉做事。
但此时,刁丙做事,反而更多的是有一股子怒气。
“后果自负?”宋之悌反问了一句。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指向姜亥,更指向了姜亥身后的万顷良田,以无力气却极有力量的声音表达了对自己一生成就的满意。
“后果就是,没有人能撼动宋家分毫……”
“死吧!”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刁丙猛地冲了上去。
穿着草鞋的臭脚重重踏在桌案上,杯盘一阵晃动,他一拳击出,“嘭地就砸倒了挡在面前的宋添寿。
宋之悌不愧是当过节度使的人,眼看着铁锤一样的拳头在前面把管事砸出血来,犹能处变不惊,喝道:“来人!”
姜亥转头看去,见二郎山的汉子们提着刀向这边跑来,同时也有更多的宋家护卫赶过来。
“尻!解我的绳啊你们这些蠢材!
刁庚从靴子里拿出一只匕首就去割姜亥的绳子。
堂中的宋家护卫既知放进来两个走私贩,本就身佩短刀防备,此时纷纷拔刀砍向他们。
“尻!尻!”
“尻!”
姜亥是真的气疯了。
杀人他是越来越娴熟了,没想到这次带的走私贩子不讲究,眼看着一把刀劈下来,而自己还被绑着,怒吼不已。
“噗。”
刁庚还是会杀人的,匕首一捅,先捅倒了一个护卫,再继续割姜亥的绳索。
这一刀,姜亥如猛虎出笼,眼看宋家众人拼命护着宋之悌逃,他也冲上去,提起桌案当作盾牌,挡住那些护卫们劈过来的刀。
“老狗!不是镇守一方吗?逃?拿命来吧!”
这是没刀在手的情况下的心理恫吓,众人却早已拥着宋之悌转过了影壁。
姜亥回头看去,终于见胡来水冲进了堂里。
“接着!”
胡来水手持双刀一斩,抛了一把刀过来,咣唧掉在地上,姜亥刚要捡,已有人抢先拾起、提刀冲刺,这人却是刁丙。
刁丙方才赤手空拳没杀掉宋之悌,此时有刀在手,气势顿时不同。
若说姜亥杀人是战场上的勇猛,刁丙的风格则是拼命,一种被逼到绝境只好不惜代价也要与对方玉石俱焚的拼,与他平时爱惜物品的吝啬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他才砍了两个人,宋家的护卫就怯了,保护主人逃,可惜这种情况已是狼入羊群。
“噗。”
刁丙听到的不是血在流,而是铜钱咣啷啷地掉落,每一刀都是上万贯的身家。
他们能搞到铜料,但不能自己铸币,不是因为冶炼的工艺难,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只是搬运的力工而已。是宋家买通甚至控制着铜场官员,也是宋家能把铸好的铜币分散到天下各地。
于是这门一本万利的生意,风险是由他们担着,每年得到的只有一些难以花出去的铜币,命贱,随时可以被替换掉。
现在,大家的命一样贱了。
宋家诸人在这一刻表现的也没有更高贵些,因极大的恐惧而悲嚎着,像是待宰的猪羊在嗷嗷乱叫。
“停下!”
“别杀了!”
宋之悌不愧是致仕的国之重臣,在所有人里是最镇定的,但他真的太老了,虽然他自觉还有十年寿命,终于还是摔倒在了地上。
“扶我……”
大家都在仓皇逃命,没人有空扶这位一家之主。宋之悌遂一把拉住身旁之人。
“十八郎,扶我起来。”
刁丙一刀劈来,那年轻的宋家子弟被劈得摔在地上。
他抽搐了几下,奋力爬起想要逃,偏偏被宋之悌拉着,很快便力竭了。
“阿翁……十三……我是十三郎……”
宋十三郎话音未落,已被捅了一刀,倒在地上。
姜亥、刁庚、胡来水带着人从他们身边杀了过去,没有理会宋之悌,说明没有要活口的意思。
刁丙俯下身,一张满是血的脸凑在宋之悌眼前,血顺着他肮脏的鼻头滴下。
“审得了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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