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1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包括皎奴在内,几人都转头看去,只见上面全是文人墨客的题诗。

  “鱼脍多好吃啊。你们看这墙上皆是赞鱼脍的诗,有王维的‘侍女金盘脍鲤鱼’,有王昌龄的‘青鱼雪落脍橙荠’,咦,还有李白的新诗。”

  “李白也在长安?”

  “不在。”杜五郎看着诗注,道:“这是一个叫岑参的酒客所书,是李白在鲁中的新诗,赞鱼脍好吃,‘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为君下箸一餐饱,醉著金鞍上马归’,啧啧,写得真好,但这人,怎能把太白诗写在摩诘诗旁边?”

  薛白凝神看去,见墙上有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余守选三年,览遍大川,西归长安,醉后书李太白酬中都吏之新诗,共赏”。

  再看那诗,写到最后时已有些潦草,却是豪气冲天。

  旁边则是岑参自己的《感旧赋》。

  “参,相门子。五岁读书,九岁属文,十五隐于嵩阳,二十献书阙下……”

  众人看得认真,杜五郎手一伸,将半枚玉佩递到薛白手里。

  薛白则不动声色地收入袖子中。

  ***

  杜宅。

  卢丰娘小心翼翼推开门,只见杜妗正坐在杜有邻常坐的那位置上发呆。

  “今日怎未见到大娘?”卢丰娘先找话题寒暄两句。

  杜妗道:“前日,大姐托了个奴牙打听消息,今日过去问问。”

  “原来如此,对了,你如何惹恼你阿爷了?”

  杜妗问道:“阿爷如何说的?”

  卢丰娘忧心忡忡,迟疑着开口道:“郎君说……有女如此,羞愧难当。”

  杜妗微微苦笑。

  是啊,她这样的女儿,挟奸相之势,逼父亲向族中长辈讨要好处,还不念夫妻旧情、迫害东宫,只听着也是坏透了。

  卢丰娘见杜妗不说话,低声又道:“郎君还说你糊涂,他说,人家既然示好,你偏卡要那许多好处,到时两头得罪。”

  “两头得罪?”杜妗讥笑了一下,道:“差点抄家灭族了,岂还怕这些?”

  卢丰娘叹道:“二娘啊,你可万莫太犟了。”

  杜妗指了指案上一个匣子,道:“娘亲拿着吧,我向伯太公‘卡要’的,补贴些家用。”

  卢丰娘一愣,小步上前,打开匣子看了,竟是鼻子一酸,忙拿帕子抹眼,最后泣不成声。

  “你阿爷那是不当家不知米贵……呜呜……好好的高门大户过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杜妗背过身,道:“娘亲可信我?我是为杜家好。”

  “为娘如何不信你?说心里话,你阿爷就是大糊涂、滥好人……他糊涂啊!”

  杜妗只好起身,反过来拍着卢丰娘的背安慰起来。

  但其实眼下这情况,她自己也是心力交瘁。

  薛白说的很清楚,东宫靠不住、右相府同样靠不住,在这场斗争中,弱者永远就是双方随时可能拿出来献祭的存在。

  恰好,他们就是这个弱者,上次献祭没用上,下次很可能就要被用上。

  所以不能完全倚靠于任何一方。

  “我们要像一颗种子,在两块巨石的碰撞中存活下来,于夹缝之中求生,生根发芽。”

  杜妗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向窗外看去,希望薛白那边一切顺利。

  ***

  青门,王家店。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下午,食客已走了许多。

  薛白不敢饮酒,吃了些炙羊肉,忽见一名穿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进堂中。

  皎奴亦看到了,目光略略一凝。

  “认得他吗?”薛白问道。

  皎奴以为他是留意到了自己的目光才问的,应道:“你莫看这人官小,其实常到阿郎面前禀报。”

  “他是谁?”

  皎奴微微蹙眉,心道薛白真是不管见了什么都要问,自己是来监视他的,又不真是他的奴婢。

  “嗯?”薛白继续追问。

  “我只知他姓裴。”皎奴道:“是办和籴之事的官员,深得王鉷器重。”

  “这般巧,今日见了几人都与王鉷有关。”

  “因你一直追问,且青门离东市、城门都近,财物多、美酒多。”

  “美人也多。”薛白瞥见长街斜对面有人抱着两个新罗婢招摇而过,随口应道。

  皎奴微有些得意,抿了口酒。

  薛白拍了拍杜五郎,道:“一会你先回去,哪日有空了,我们做水煮鱼吃。”

  “好。”杜五郎下箸如飞,还在吃肉。

  薛白已起身,自去如厕。

  皎奴犹豫了片刻,还是坐着看杜五郎吃东西,同时踢了田家兄弟一脚。

  “还不跟去保护?真当提拔你们是为了带你们吃吃喝喝。”

  “……”

  杜五郎看田家兄弟走开,便也起身,看着满桌的狼藉,想问皎奴一句“今日是否女郎会帐”,又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

  出了王家店,他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心中松快不少。

  依二娘所言,今日之事办妥,往后杜宅安安稳稳,自己只要与薛白用功读书,科举入仕。

  阿爷罢了官,往后杜家就担在自己身上了。

  牵着马走了二十余步,杜五郎正开心,忽感到有人盯着自己,抬头一看,不由愣住,瞬间脸色一片煞白。

  “吉吉吉……吉大郎?”

  ***

  吉祥今日被王准相逼灌了满肚子的酒,呕得心肝都要吐出来。正由两个新罗婢扶着在长街吹风,也是躲一躲王准那恶少。

  结果目光一转,倒是见了一人,颇为面熟。

  “杜……杜什么来着?杜疼!”

  吉祥忽然想起眼前这是谁,不由大为惊讶,道:“你是来找我要人的?”

  “要人?”杜五郎反倒愣了,“要什么人?你还端砚命来?!”

  “娘的,揍他!”

  杜五郎当即就要去找薛白,一转身,却见一个恶汉大步从旁边的马车上跃下,一拳挥来便将他撂倒在地。

  吉祥上前就是一脚踹过去。

  “娘的,你消息倒是真他娘快,后脚就来找我要人。”

  ***

  京兆府。

  吉温一进那熟悉的刑房,便感觉自己掌控了一切。

  耳畔是武康成凄厉的惨叫,他却不着急问话,而是看着薛白给的地图琢磨。

  “咦。”

  他忽然皱了皱眉,想起了什么,吩咐一名小吏去京兆府户曹拿些宗卷过来,再仔细一核对,发现其实有些亲近东宫的官员在道政、常乐坊置了别宅,只是薛白没标出来。

  比如,王忠嗣麾下兵马使李光弼、河源军使王难得。

  吉温提笔添上这几条线索,这才看向薛白标记的十六户,从中挑了四户有可能亲近东宫的官员宅邸。

  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搁下笔,他余光一瞥,忽心念一动。

  “杨慎矜?”

  倒不是怀疑杨慎矜,而是吉温曾隐约听过王鉷与右相抱怨,骂杨慎矜态度倨傲。

  看得出来,王鉷都不喜欢杨慎矜,右相也最讨厌这种自诩饱有学识、文雅高尚之人了,之前是御史台需要有自己的人,才提拔杨慎矜,如今王鉷已兼任御史,能接手御台中丞,似乎已起意对付杨慎矜了。

  吉温遂将杨慎矜的名字也写上,还划了个圈。

  这一瞬间,他又想到了薛白,觉得薛白、杨慎矜、韦坚都给人同一种感觉,如何说呢……哪怕依附右相,也显得堂堂正正,不会点头哈腰。

  这种人,早晚都得弄死。

  心中这些念头转过,吉温已有了思路,无非是看右相最不喜欢谁就先查谁。

  他起身,走向武康成。

  “招吧,东宫死士藏在何处?”

  武康成已被折磨得皮开肉绽,却是摇了摇头。

  “我……我是金吾卫巡街使……朝廷命官,你们不能随便拿我……”

  “我不能拿你?”吉温似乎被他逗笑了,拿烧红的铁钳戳着他身上的伤口,道:“你与皇甫惟明有旧、与柳勣喝过酒,这两桩大案到现在还未结,我想拿谁拿谁,记住了?”

  武康成只是惨叫。

  正在此时,有牢役过来禀道:“法曹,右相派人来了。”

  吉温这次却是皱了皱眉,道:“让他等着。”

  “吉法曹好大的威风。”

  外面却已有人这般说了一句。

  吉温转头看去,却见是皎奴已高举右相信物,带着薛白进来。

  “这里是京兆府。”

  在京兆府,吉温全然不像在右相府那般畏缩,背过双手,仰着头,傲然看着薛白,道:“你是一介白身,如何能径直到京兆府刑房来。”

  “给你脸了。”皎奴冷哼道。

  吉温笑了笑,在心里骂了声贱婢。

  他之前怕皎奴,怕的是这婢子在右相身边说他的坏话,但近来发生这些事,他知道她肯定要说坏话了,反而没那么怕了。

  而且这婢子最近都是跟在薛白身边,说的话右相也未必信。

  “我查到了东宫死士的所在,想要确认。”薛白道:“吉法曹可否容我与武康成聊聊?”

  吉温冷笑。

  这次,却是连田神功都往刑房里探了头,道:“吉法曹,右相可交代了,得尽心办事。”

  吉温这才点了点头,侧了个身,淡淡道:“问吧。”

  薛白道:“可否容我单独询问?”

  “哈?你还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这是我审讯的技巧,与吉法曹不同,还请配合。”

  吉温看向房梁,作傲然之态,实则眼珠转动,末了挥挥手,吩咐道:“把人犯带到后班房,让他单独问话。”

  “喏。”

  安排完这些,吉温自走过长廊,脸上浮起微微笑意,绕过这排房屋,进了一间暗室。

  他无声地做了几个动作,命人关上门,自己找胡凳坐下,把耳朵贴在墙上。

  等了好一会,才听到隔壁的动静,连武康成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

  因这暗室下方置有四口大瓮,墙面亦是特置的青砖,有扩音之奇效。

  “我已经知道陇右老兵藏在哪了。”

  薛白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但吉温完全能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