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10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另一个不肖子给的。”

  “正好可打哥奴一个措手不及。”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有了默契。

  弹劾虽然不是太厉害的手段,但只要弹劾得又准又狠,自能让李林甫疲于应对,对右相府的声望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

  十一月初十,冬至。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去年更冷了些,但圣人也不得不到长安城南郊的圜丘祭天,这是唐高祖立下的定制。

  祭天之后则是赐宴群臣,这是往日李隆基最喜欢的事,但今年也许是王鉷之死让他不太能大手大脚地挥霍,或是身体偶有不适,这场宴席没有太过盛大,每个赴宴的臣子赏赐了几双皮靴棉袜也就是了。

  御宴后,则有三日休沐。

  右相府早早就在筹备家宴,一家上百口人,自是热闹非凡。

  李岫眼看都安排好了,遂使人去请李林甫入席。

  忙完这些,李十一娘赶过来拉住他,笑道:“今年可不同了,却是由阿兄持家。”

  “莫说风凉话了,能帮衬我些便好。”

  “我还不够帮衬阿兄?对了,我夫婿迁官之事,阿兄可在办了?”

  李岫前一刻还在对着旁人假笑,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杨齐宣强抢民女,置外宅妇,被弹劾了,听说了吗?”

  “什么?”

  李岫一愣,见李十一娘没有听说,抬抬手以示不和她聊,转身走开。

  他表面上还在学着支撑这个家,心中却又有些隐隐的不安了。

  转头看去,只见妻子从长廊那边走来,之后,他十三弟李崿走了过去,执礼唤了一声“阿嫂”,轻声说了几句话。

  “听说阿嫂想让兄弟迁官……”

  后面的李岫不太听得清,干脆大步走过去,等他到时,李崿已经走开了,他遂拉过妻子的手腕,问道:“十三与你说什么?”

  “讥讽你,连个官职都搞不定。”

  卢氏声音很轻,脸上还带着体面的笑容,说罢,自往女眷那边去了,特意在李腾空身边坐下。

  李腾空显然不喜欢这种场合,在一众姐妹姑嫂中显得格格不入。

  过了一会,李林甫终于过来,在长安的上百余子孙纷纷起身,或唤“阿爷”,或唤“阿翁”。

  “坐。”

  李林甫招招手,要来一根拐杖,道:“冬至是佳节,幸而还不是上元节,有些事来得及……十郎。”

  “孩儿在。”

  “为父要你拟的补阙名单,你递到吏部了?”

  “还没有。”李岫道,“孩儿想,先威慑住陈希烈。”

  李家众人皆感疑惑,不明白李林甫为何要当众说这些公务。

  “换言之,补阙名单还未被拿出右相府?”

  “是。”

  “那是谁泄漏了?”

  李岫一愣,抬起头来看向阿爷,感到万分茫然。

  苍璧捧着一叠奏折过来,递在他面前,小声道:“十郎自己看吧,只怕是……”

  李岫接过,摊开来只看了几眼,不由瞳孔震动,惊诧万分。

  奏折上都是被御史弹劾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是他要举荐补阙的。

  “这……”

  “废物。”李林甫道,“老夫要看你出丑看到几时?”

  李岫既惭愧又气恼,转头看向这府邸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道:“阿爷,是有人通风报信。”

  “谁?!”

  一声叱骂,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向同一个人。

  李腾空见全家人都看向自己,干脆站了起来,看向李林甫。

  “十七娘,是你做的?”

  “不是。”

  “你前几日见了薛白,他随你一路到府门外。”

  李腾空有些被阿爷那凶狠的目光吓到,但还是摇头道:“我没与他怎么说过话。”

  皎奴道:“阿郎……”

  “贱婢闭嘴。”

  李林甫叱了一声,再深深看了李腾空,温言道:“坐下吧。”

  “阿爷?”李十一娘有些不满道:“她一句话你就信了?”

  “是你吗?”

  “当然不是。”

  李林甫脸色冷峻,盯着李岫的妻子卢氏,走近了几步,道:“那就是你了?”

  卢氏吓坏了,第一时间牵过身旁的两个小儿子,几乎跪倒在地上,道:“阿……阿爷,不……不是我……”

  “你现在知道叫我‘阿爷’了?”

  “我……我……”

  李林甫道:“十郎,你觉得呢?”

  一瞬间,李岫脸色煞白,背脊发寒。

  他目光落处,自己两个还年幼的儿子已经吓得默默流泪,妻子的手都在发抖,还紧紧扼着儿子细细的手腕。

  “十郎,你觉得是谁泄露消息?”

  李岫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办法在全家人的注视下与妻儿恩断义绝,因为没办法面对那之后颜面尽失的日子。

  但李林甫似乎就是要故意把他的颜面剥下来,当索斗鸡、肉腰刀、弄獐宰相……仿佛能忍受世人讥嘲才是真正的强大。

  李岫做不到。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支撑不了李家的门户了。

  “阿爷,我不……我做不到……”

  “带下去。”

  李林甫吩咐了一句,两个侍婢便上前,请卢氏随她们去问话。

  卢氏吓到魂飞魄散,死死拽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不肯松手,一时间哭声大作。

  “阿娘!”

  “阿翁……别让她们拉我阿娘……”

  “够了。”反而是李腾空看不下去,道:“是我泄露的消息!”

  “是她!都听到了?放开我的孩子,是她泄露的,放开!”

  李林甫依旧没有让人停下,冷眼扫视着这些子女,真的不明白为何平生有五十个子女,竟连一个出色的都挑不出来。

  真是因他选择执宰人间二十年,耗尽了所有的福缘不成?

  下一刻,有婢子赶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阿郎,查到了……”

  李林甫听了,没多说什么,拄着柺,走到了子女当中。

  “嘭!”

  一声大响,连卢氏都忘了哭,转过头,只见李林甫亲自扬起柺杖,猛地砸在了十三子李崿的脸上。

  李崿猝不及防,直接被砸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三颗牙齿掉落在地。

  “逆子!”

  “阿爷,我……冤枉啊!”

  “你与薛白会面,全被人瞧见了,还敢狡辩?!”

  “我没有。”李崿完全慌了,“我就想帮着阿爷,把薛白招为相府女婿,促成他与十七的婚事。”

  话音未了,李林甫又是一杖砸下。

  “啪”地一声响,拐杖断作两截。

  “拖下去关着,开宴吧。”

  所有人又是一愣。

  李林甫丢开手中的半截拐杖,恢复了平静,淡淡道:“冬至佳节,莫让一个不肖子坏了一家人的雅兴。”

  怒气略消,他才想起还得维持宰执的威严……

  ***

  入夜,李岫走过西侧院,一路走到右相府的私牢前。

  “阿爷让我审审十三郎。”

  “喏。”

  牢门吱呀着打开,李岫端着一碗馄饨入内,走到把碗摆在李崿面前。

  “冬至,吃碗馄饨。”

  “有酒吗?”李崿声音含糊。

  李岫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小壶酒来,丢过去,道:“都给你。”

  “今日之事别传出去了,我好歹是个官。”

  “你怎么敢?”

  李崿道:“还不是你教我的?”

  “我?”

  “你很早就说,阿爷得罪了那么多人,以后我们怎么办。如今王鉷这一死,我觉得那天不远了……阿爷老了,我得为自己做打算。”

  “所以你投靠薛白?”

  “合作罢了,不丢脸。”李崿道,“他才多大年纪?能到这个位置,阿爷还想把十七嫁他,他还有贵妃撑腰,总之是不简单,我跟着他押宝,错不了。”

  “就这样?”

  “还不够?”

  李岫叱道:“你是阿爷的儿子!”

  “正因为我是阿爷的儿子,等哪天阿爷保护不了我,你看世人要如何待我!”李崿猛地把手里的馄饨碗抛开,喊道:“我做梦都在害怕,我也快四旬的人了,我也有妻子儿女啊。”

  “这不是你背叛家族的理由,阿爷门生故旧满天下,还有我撑着……”

  “门生故旧?有点脑子的都被阿爷杀光了,阿兄你就是个废物,承认吧,你不行。别拦着我,我只想巴结杨党混一个官位。”

  李岫大怒,指着李崿大骂道:“没志气的软骨头,背叛家门,你一辈子让人戳脊梁骨!”

  他手一伸,从李崿手里夺过那一小壶酒,转出私牢,仰头,将剩下的酒喝光。

  “咣啷”一声,酒壶被砸在地上。

  ***

  “长至初啓,三冬正中。佳节应期,聊堪展思。竞无珍异,只待薛郎。空酒馄饨,幸垂访及,谨状。”

  一封请帖上的字迹飘逸,薛白拿着它看了,思忖了良久,末了,终于还是起身出了门。

  他穿过下雪的长街,走到光福坊,在一间不算大的宅院前叩了叩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