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1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薛白坦诚道:“告诉你又如何,我怀疑这是障眼法,我怀疑吐蕃人实际上是为了南诏而来的。”

  “你不会是为了帮你老师,开始做局吧?”

  “这种军国大事,我不与你开玩笑,但我不了解南诏,你可否帮我查?”

  李泌反问道:“剑南节度副使鲜于仲通与杨国忠交情不浅,你何不去问他?”

  薛白道:“信不过他,信你。”

  李泌哑然笑了笑,摇手道:“但我若帮你,可有条件。”

  “什么条件?”

  “不瞒你,不久前张驸马与我相谈过,打算出手帮你们师徒一把……你退了婚,娶和政郡主如何?”

  “他自己过得不好,倒想害我,你也这般想?”

  李泌道:“于东宫有利,便于社稷安稳有利,不是吗?”

  “走了。”薛白道,“我去找杨国忠。”

  “你若要问南诏的事,年中,我在翰林院拟了一份旨意,给云南太守张虔陀。”

  李泌虽然也狡猾,但却不会为了争权夺势而耽误国家大事,因此,薛白才走两步,他已开口说了起来。

  薛白停下脚步,回身问道:“内容?”

  “圣旨,我岂能告诉你?”

  李泌笑了笑,把手指放在炉火上的水壶里,蘸了些水,在地上写起来。

  薛白借着炉火的光亮看去,只见他字迹飘逸,与颜楷相比是另一种味道。

  “初,姚州进奏,阁罗凤欲叛,圣人以此问张。”

  两列以水写成的字须臾便渗在地砖里,消失不见了。

  薛白问道:“张虔陀如何回禀?”

  李泌摇了摇头。

  “奏章还未回来?”薛白道,“岭南的荔枝可是三日就能到长安。”

  李泌道:“我不知,你若有本事,去问问中书令。”

  薛白笑了一下,李泌难不倒他,总归是借势,能借东宫之势,借一借右相之势也行。

  “那我去了。”

  “我帮你查吧。”李泌叹息一声,因想到李林甫也想嫁女给薛白,眼下若真让他们联姻了,东宫的处境就更艰难了,他遂道:“你到客房住下,我明日问问给事中。”

  “地方各道、州、藩镇在长安都设有进奏院。”薛白道:“张虔陀若有奏书回来,当首先送到剑南进奏院,且有记录吧?”

  “你想做什么?”

  薛白道:“你待诏翰林,何不去调阅进奏院的文书?”

  “此事违大唐律例。”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有宵禁行走的牌符,李翰林可想逛逛长安?”

  ***

  各节度使设在长安的进奏院一般分布在东市周围的几个坊内,尤其以最繁华的平康坊、崇仁坊居多,因与尚书省选院相近,且与东市相连,最重要的是离右相府近。

  剑南进奏院则是设在务本坊,在国子监的西边。

  夜色中,薛白、李泌提着灯笼,身后刁家兄弟牵着马,缓缓而走。

  路上,李泌问了薛白一个与正事无关的问题。

  “太子、右相皆想嫁女于你,你是如何感想?”

  “一个道士,问这些做甚?”

  “道士也会想要闲聊,尤其是被好事者从被窝拉出来,在寒冷宵禁的长安乱逛之时……”

  薛白忽然道:“你猜,务本坊的巡视由谁负责?”

  李泌当即会意,小声问道:“金吾将军,李延业?”

  “看来,你也这般想?”薛白道,“那你我判断一致了,吐蕃人必有阴谋。”

  李泌本以为薛白是明确了此事才问的,因此做出了猜测,不想竟是一句试探。

  他摇了摇头,干脆闭嘴不谈。

  两人到了剑南进奏院前,刁庚当即上前拍门,声震如雷,像是把整个长安城都从夜色中惊醒了。

  等了很久,才有人来,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来者何人?”

  李泌拿出一枚金鱼符,道:“待诏翰林,急调一些文书。”

  不由分说,刁氏兄弟推开了门,薛白大步而入,冷着脸道:“奉令调阅川西半年来所有诏令、文牍,速带我等去。”

  他一个八品监察御史,气势比待诏翰林还强。

  待进了一间都厅,薛白才低声向李泌问道:“不是五品才有鱼符?”

  “圣人赐的。”

  李泌荣辱不惊,淡淡应了,亲手点了一支烛火,开始翻阅文书。

  薛白则与刁丙低语了两句,让他到外面盯着,方才也拿起记录查看。

  过了一柱香时间,李泌不由打了个哈欠,因他素来是起得早的;薛白今日则是一直到中午才起来,此时正是最精神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是一只在捉老鼠的猫。

  “你看这里,三个月内,张虔陀进献宝货给圣人五次,当有奏章一并入京。”

  “不对。”

  李泌皱了皱眉,道:“看这时间,张虔陀进献之后,圣人命我拟旨问南诏之事,却只提到之前姚州都督状告阁罗凤。”

  “也就是说,圣人没收到张虔陀的奏章?”

  “至少这一封没收到。”

  “之前的呢?”

  “有。”

  薛白问道:“什么内容?”

  李泌本不欲说,此时却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压低了声音,道:“天宝八载夏,张虔陀提议,把阁罗凤的一个庶弟送回南诏。”

  “何意?”

  “阁罗凤有个庶弟,名叫蒙归忠。这兄弟二人从小便不和睦,阁罗凤当了南诏王,蒙归忠便逃到长沙,张虔陀希望把他接回南诏。”

  “蒙归忠?”

  “是,圣人赐的名字,阁罗凤叫蒙归义。”

  薛白道:“那在张虔陀看来,阁罗凤有反意了?”

  “未必。”李泌道,“大唐为牵制吐蕃,助蒙舍诏一统六诏,而南诏强大之后,朝廷对它的态度自然要有所转变,扶持之余,也该有所提防。张虔陀如此提议,该是出于此等考虑。”

  薛白道:“我觉得我们猜对了,吐蕃与南诏,只怕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联合了。”

  李泌抿着嘴不答,许久才道:“还没到那一步。”

  “找出张虔陀的奏章看看?”

  “奏章到了进奏院,圣人却没看到,会在何处呢?”

  李泌思忖着,转过身,看向门外。

  只见刁丙匆匆赶了回来,一边跑一边道:“金吾卫来了!”

  下一刻,披甲的金吾卫锐士大步而来,喝道:“何人胆敢犯夜?!”

  他们手持火把,光亮映在李泌的眼睛里,之后,那双眼睛里浮起深深的忧虑。

  李泌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知道如薛白所言,他们猜对了。

  在万里之外,吐蕃必定已经与南诏联合了,阻止不了了,无非是朝廷早一些知道、晚一些知道的区别而已。

  ***

  次日,李林甫才起身,便听说了一个消息。

  “右相,昨夜,薛白、李泌犯了宵禁,在剑南进奏院,被金吾卫拿下了。”

  “还不肯认错。”李林甫叱道,“弹劾不成,薛白这是做甚?做个局陷害李延业?!”

  “是,右相明鉴。”

  “人呢?”

  “没敢怠慢他们,羁留了一夜,南衙现在也不知如何处置,来问右相。”

  “放了李泌,把薛白带来见本相。”

  “喏。”

  吩咐过后,李林甫想到,上一次见薛白,还是那竖子以手持碎瓷意欲伤他,双方从此势不两立。

  说来,薛白越来越不讨喜了,全无最初时的乖巧,这一次,只怕也未必能降服。

  如此一想,他不由感到十分无趣,有些后悔把人召过来添堵。

  然而,薛白这次来,态度竟有好些。

  “右相春安,我正有一件事要报于右相。”

  “是吗?”

  薛白开门见山,道:“据我所知,只怕南诏已倒戈于吐蕃。”

  李林甫听罢,神情毫无波澜,道:“你与颜真卿师徒情意深重啊,为了替他挽回名声,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右相可曾看到张虔陀的奏章……”

  “但本相记得,当初你被太子坑杀,是本相给了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李林甫语态铿锵,目光冷冽,“你求本相放了杜家,你求本相为你安排身世,你求本相嫁女于你。到头来,你为颜真卿卖命奔走,而屡屡悖逆于本相?!”

  薛白不知道李林甫为何刚过完年就发疯,还真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眼看着他自己一年比一年老,李家后继无人又结仇满天下吧?

  “南诏若叛了,右相的威望可就跌到底了。”

  “本相比你清楚。”

  “这般说吧。”薛白沉吟道:“吐蕃将有内讧或许是真,但他们有了私下见李延业的机会,只要顺带着使些小动作,对大唐都是莫大的损失,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右相眼皮子底下。”

  “亏你想得出来。”

  “到时南诏一叛,世人只会说右相老眼昏花……”

  “无知竖子。”李林甫道:“你连南诏是如何一统诸部都不知,也敢信口雌黄?我大唐如此强盛,弹丸之地的南蛮如何能叛?可知何谓‘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薛白不厌其烦,再次问道:“右相可曾看到张虔陀的奏章?”

  李林甫嗤笑一声,道:“本相再告诉你,张虔陀对南诏之敲打,皆出自本相之决议。”

  “敲打?”

  “大唐扶持南诏,目的在于牵制吐蕃,故而南诏一统洱海之初,本相早命云南太守筑城收质,缮甲练兵,于南诏险要之地筑城立寨,以驱南诏为大唐所用。如此布置,你告诉本相,它如何叛唐?!”

  “那我只问右相三个月间收到了张虔陀几封回奏?连这等小事都被手下营营苟苟之辈瞒着,何谈掌控万里之外?!”

  李林甫叱道:“够了,你还没资格与本相议论国事。”

  “那右相又召我来,难道还是想逼我退婚,招我为婿吗?”

  “你……”

  面对薛白如此挑明的态度,李林甫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怒气上涌,胡子都像是要炸开。

  “这次,真是右相错了。”

  薛白执了一礼,语气平和地道:“查李延业,一切就清楚了,告辞。”

  他转身离开厅堂,心中对李林甫愈发失望透顶。

  带着这隐隐的恼火情绪,走进长廊时,却有一道清丽的身影迎面而来。

  薛白不由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