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19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杜妗最懂薛白,见他眼中光芒闪烁,便咬着他的耳朵,问道:“你想做点什么?”

  “我在想,如何召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南诏叛乱。”

  “这不难,我们有一样利器,专门用来做这个。”杜妗道,“难的是如何召告天下,而你还能置身事外。”

  “我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做得再隐秘,只要做了,都会知道是我做的。”

  “那便忍一忍,我们等着?”

  薛白还在沉思,思忖着倘若真的违背李隆基的心意,将要面对的惊涛骇浪自己能否扛得过去。

  而他也受够了凡事都在李隆基、李林甫这对昏庸君臣的控制下,哪怕只有一次,他也想试试给他们一巴掌。

  良久,他看向兴庆宫的方向,喃喃道:“上元节到了。”

  ***

  转眼到了正月十三,上元将至。

  长安城已经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狂欢之中,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范阳节度使从北方带来的宝货与飞禽走兽。

  朱雀大街已挂满了花灯。

  薛白策马从花灯点缀的长街中穿过,神情郑重,显得与整个大唐都有些格格不入。

  他进了皇城,再次拐入秘书省、刊报院。

  隐隐地,有丝竹声响起,有人在唱着歌,歌声幽怨。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薛白入内,见王昌龄斜倚在堂中,一手持稿,一手持酒,一边听着乐师唱歌。

  “还请你们先下去。”

  “是。”

  “上次,我问王大兄是否想升官,答说不要,如今却又‘空悬明月待君王’了?”

  王昌龄哈哈而笑,自嘲道:“我为人嘴臭,好高谈,好抱怨,做不得实事。”

  薛白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我老师被贬了。”

  “颜清臣声望著于当世,还会升迁的。宦海沉浮,起起落落……其实已是极难得之事,更常见的是落落落落,一落千丈。”

  “当年宰相张九龄公被贬,王大兄若投靠哥奴,或可仕途一帆风顺?”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王昌龄懒得回答这样的话,饮着酒,念了一句李白的诗。

  薛白有话想说,但没有马上开口。

  王昌龄遂问道:“薛郎有事?”

  “我若开了口,或许会害了王大兄。”

  “哈,能害我到何地步?”

  “大概……贬官?”

  王昌龄再次哈哈大笑,道:“你可知,我被你举荐到刊报院之时,李太白送了我一首诗?”

  “略有耳闻。”

  “诗名为《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他以为我被贬到夜郎了。我问你,官场上可还有比这更坏的下场?但即使这般,我还是收到了李太白的诗。”

  薛白愣了一下,看向王昌龄那张豁达的脸,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王昌龄高声吟着,把酒向青天,遥敬了远在天边的李白一杯。

  唐人之洒脱,尽在这一杯之中。

第291章 泼冷水

  上元夜。

  花萼相辉楼。

  庆王李琮很早就到了,当时天还未暗,故而他亲眼看到夕阳余辉消散、一盏盏灯笼亮起的情形,是灯笼,不是花灯,要等到丑正才会燃花灯,但仅靠灯笼,花萼楼就已经被点缀得瑰丽万分了。

  李琮欣赏不了这种瑰丽,他见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在乎的是人。

  “纵观这些年上元御宴,唯有天宝六载最让我印象深刻。”李琮携着妻子窦氏登上楼阁,感慨道:“而天宝八载最为乏味,你可知为何?”

  “少了薛白?”

  李琮点点头,望向宫门处,目光中像一个在踩点的盗贼,只是他想盗窃的是皇位。

  他久居十王宅,与人交际的机会极少,自薛白外放偃师到现在,他已许久没与之就一些大事进行过沟通。

  这两年他也没闲着,其实已做了不少事……

  天色更黑,官员们开始入场,首先到的是低阶些的官员,以及外蕃留在长安的质子、使节。上元御宴的意义之一,就是向这些外蕃展示大唐的强盛与繁华。

  这些人的席位多在外围,唯有几个大蕃的使者坐得近些。阿倍仲麻吕到时,满脸笑容地上前向李琮行了一个礼,躬身问安,热情洋溢。

  “上元安康,庆王殿下,真是美妙的灯节啊。”

  “是啊。”

  李琮点点头,看着阿倍仲麻吕落座在蕃臣的第二个席位,留意到前一个席位还是空的。

  那是南诏质子凤迦异的位置。

  此时,朝臣们也陆续到了,其中有一道身披青袍的挺拔身影一瞬间就引起了李琮的注意,他遂向被他收买的宫婢使了个眼色,转身走过长廊,隐进了无人留意的黑暗处。

  花萼楼这个檐角的灯笼不知是被谁弄灭了,成了一个谈话的好去处。

  李琮早在两个月前,便收买宫人,为的就是这一场谈话,但他其实不确定他的谈话对象们是否都会来。

  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在月光下显出隐约的身影,正是薛白。

  “许久未见,长高了,也壮实了。”李琮语气欣慰,像是一个亲厚的长辈,“我一直很担心你。”

  “谢庆王。”

  “私下唤我‘阿伯’即可,不论你是薛锈的儿子还是养子,我都视伱为子侄。”

  “阿伯。”薛白当即就唤了。

  这让李琮有些惊喜,双方虽早有约定,但两年来他看薛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以为薛白并不真心助他争储位。

  但今夜看来,薛白并不害怕趟这滩浑水。

  “我听说你处境不好。”李琮道,“今夜见你,是问你可需援手?”

  “阿伯猜错了。”薛白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树立威望的机会。”

  “哦?”李琮讶然,“我听说你老师被贬了,圣人似乎更信任李林甫?”

  “此事起因在于老师弹劾李延业,背后则是李延业助吐蕃封锁南诏已叛乱的消息。哥奴一错再错,最后只怕以身谢罪犹难平民愤。老师仗义执言,今日所遭受之打压,必将成为他来日之声望,所谓名臣,不是顺着圣心、粉饰太平就可当的,名臣是众人皆醉而独醒,是虽千万人而往矣。这次,成就了谁,毁灭了谁,庆王且拭目以待。”

  “你是说,这是个机会?”李琮道,“可我听说,陈希烈、杨国忠都……”

  “正因为他们都是庸才,我们才能踩着他们成事,倘若他们皆是能臣,谁还在乎我这八品监察御史?”

  薛白的态度与李琮预想中完全不同,半点不显得惊慌,反而有种胜利前的振奋。

  “阿伯想看清势态,不能看庸才怎么选择。”薛白道:“你得看聪明人怎么选择。”

  “比如?”

  “老师,李泌,张垍,还有我。”薛白手指点了点自己,又道:“还有,李亨、李林甫都还想拉拢我,为何?他们有远虑。”

  李琮顿觉压力。

  他做了充足的准备,是想趁颜真卿被贬、薛白受挫之际,驱这竖子为己所用。没想到,此时已渐渐失去了谈话的主动权。

  “你与他们皆有仇。”李琮提醒道:“李亨、李林甫今日说得好听,往后决不会放过你。”

  “我明白,故愿辅佐阿伯登上主君之位。”薛白道,“此志,我从未忘过。”

  “真的?”

  “我在偃师招募了一些能人异士,他们盼着能见见阿伯。”

  李琮眉毛一挑,仿佛脸上的伤疤都舒展开来。

  薛白接着却又道:“但此事很危险,阿伯若信不过我的话,便罢了。”

  “我既托付大事于你,自是信得过你。”

  “不止得信我的忠诚,还得信我的能力。”

  “信。”

  薛白踱了两步,这才道:“那我若说,今夜上元御宴,便是阿伯争储位最好的机会,阿伯可有胆量一试?”

  “是何机会?”

  “南诏必定是叛了,此事我万分确定。然而哥奴阻塞圣听,延误军国大事。庆王可敢在今夜上元夜弹劾哥奴,直谏圣人?”

  “这……”

  李琮脸色一变,幸而黑暗中并不能看清。

  薛白道:“这是大好良机,但也非常危险,有被圣人一怒之下贬为庶人的可能。但等到南诏叛乱消息传来,此事能给阿伯带来的声望却是无穷的。哥奴恣弄威权,士绅百姓苦之久矣,群臣缄口,圣人不见国政,当此时节,谁能振臂一呼,肃清社稷?”

  “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李琮低声喃喃了一句。

  这是李林甫的名言,以立仗马告诫群臣,谁敢多嘴就罢黜谁。但这真的只是李林甫的心意?不,这是圣人的心意,是圣人不想听任何人的敢言直谏。

  薛白的建议蕴藏的风险太大了。

  李琮不敢答应,犹豫道:“李亨就喜欢要这样的声望,但你看他……”

  “我看他是太子,阿伯不是,阿伯什么都不是。”

  李琮听了这话,愣了愣,不知所言。

  薛白道:“当圣人要选一个储君,有人觉得李亨不错,提议李亨,这就是声望。可谁提阿伯一句好话?因为你什么都没做,那既然不想做事,为何争储位?”

  “可我若谏言,哪怕对了,真等南诏反叛,圣人只会迁怒于我。”

  “庆王怕这个?”薛白讥笑一声,反问道:“既然庆王只想顺着圣意,胆魄连太子都不如,那我何不去投靠李林甫?”

  称呼一变,他转身便走,毫不留恋。

  做大事而惜身,一个畏手畏脚的皇子,与其谋皇位,不如老实安份些求个平安。

  “薛白。”

  李琮连忙唤了一声,挡在薛白面前,道:“你误解本王的意思了。”

  薛白道:“圣人确实会迁怒庆王,甚至会说是庆王逼反了南诏。”

  李琮诚恳道:“我并非害怕。”

  “讨好圣人还有何用?能把储位给庆王吗?讨得来边疆安宁?讨得来安禄山不反?局势不同了,天宝五载的韦坚案至今已过了四年,四年前李亨与韦氏和离,若是如今,且看他还与张良娣和离?”

  说到这里,薛白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道:“圣人老了。”

  李琮吃了一惊,忙转头看向身后。

  “要登上储君之位,当众望所归,看朝中如颜真卿、张垍、李泌等人支持谁,看边镇如哥舒翰、王忠嗣、高仙芝等人支持谁。”薛白道:“这其中,我拣一人与庆王分析……哥舒翰。”

  “对,哥舒翰。”李琮深知河陇兵权至关重要。

  “今日哥舒翰相信哥奴,是因哥奴曾提携他,他投桃报李。这是什么?边镇胡将臣服于相权。而一旦南诏反了,吐蕃在西南方向的压力顿减,青海局势顿变,哥舒翰不在乎吗?此时哥奴罢相,一个更睿智的宰相继任,只要愿意拉拢哥舒翰,甚至能稳住南诏局势,还能得不到哥舒翰的支持吗?那么,河陇倾向于谁?”

  李琮连连点头,道:“张垍不行。”

  “我老师。”

  “颜公资历太浅了。”

  “杨国忠是垫脚石,陈希烈是傀儡,张垍是障眼法。南诏变局之后,一两年间或可让老师任吏部、兼给事中,掌一半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