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42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这些横行于河陇的将军们到了长安城犹心怀敬畏,恪守宵禁的规矩。却不知这些年宵禁已经越来越松散了,有金吾执卫的权贵们常常为了玩乐而犯禁。

  薛白饮了两杯酒,微醺,哥舒翰假意问他是否需要人护送。

  “如此,多谢将军了。”薛白竟不拒绝,顺势应下。

  哥舒翰似乎有些后悔多问一句,其实又不太后悔,回头一看,道:“李晟,你送薛郎。”

  “喏。”

  “哈哈,送时是薛御史,回来便是薛判官。”

  “末将领命。”

  李晟是个很年轻的将领,只有二十三岁,身材魁梧,六尺有余,双臂过膝,体形像是一只巨猿,一双眼却像猫一样在月色中微泛着光,极有神彩。

  他看薛白的眼神十分热情,在酒宴上就是。

  “薛判官请。李晟,字良器,你以字称呼我就好。”

  李晟伸手替薛白牵马的一瞬间,薛白低头看去,见了他手指上的茧,问道:“良器兄弓术很好吧?”

  “略通弓术。”李晟应道。

  过了一会,他道:“王节帅曾赞过我的弓术。”

  薛白于是明白了,李晟原来也是王忠嗣麾下的将领,王忠嗣离任了之后,他留在陇右跟着哥舒翰。因这一层关系,他对薛白颇为亲切。

  一句话,表明了态度,这位也绝不是仅有一身武力的莽汉,早生二三十年就属于那种能威胁到李林甫的出将入相之人。

  且因为听了哥舒翰的命令,李晟真打算把薛白劝到陇右幕府,说了许多陇右之事,同时也被薛白套了一些话。

  “方才在酒宴上,我听将军们都称良器兄为‘万人敌’?”

  “就是叫着玩的。”李晟应道。

  “定然有原由,何不与我说说?”

  “好吧。”李晟只好道,“我十八岁从军,随王节帅击吐蕃,有蕃将守城拒战,我们攻城不下,士卒损伤甚大,节帅命弓手射之,我恰好一箭命中了那蕃将。”

  薛白惊讶道:“从城下射城头,一箭命中?射死了?”

  “恰好毙之。”李晟谦逊应道。

  “不愧是万人敌。”

  “陇右军中猛将无数,我就是个无名之辈。”

  薛白依旧感慨。

  当然,如今陇右军中猛将无数也不假,所以薛白才认为哥舒翰是目前形势下最关键的人物。

  哥舒翰一旦表态,是真有可能让李林甫罢相的。

  ***

  “竖子一贯这般烦人。”

  右相府,李林甫得知薛白回京之事并没有太多意外,毕竟薛白说的事他早就知道。

  南诏王阁罗凤又不是寿王李琩,能有什么样倾国倾城的妻子值得张虔陀去抢?这不过是个台阶,眼下被薛白鲁莽地公诸于众了。

  但每每想起,还是生气。

  “与乡野愚夫谋事,简直沐猴而冠。”

  “阿爷。”李岫进了议事厅,道:“薛白递了拜帖。”

  “不见,本相与他无甚可聊的了。”

  李岫正要退下,迟疑了片刻,却是道:“阿爷,薛白昨日见了哥舒翰。”

  “知道,哥舒翰、阿布思皆说过,欲带那竖子至陇右。”

  “但薛白提醒阿爷……在这拜帖上。”

  李林甫本不欲看,但没忍住瞥了一眼。

  只见那拜帖上写的是“今吐蕃观衅,恳请右相切莫自欺欺人,失陇右人心……”

  “他这是在威胁本相啊。”李林甫缓缓道,浮出讥笑。

  李岫则是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南诏一事关于吐蕃,圣人势必看重哥舒翰的意见,薛白昨夜若已说服哥舒翰,则右相府大势已去。

  一念至此,他登时紧张起来。

  “那,阿爷是否见薛白?”

  “不见。”李林甫气势非凡,端坐不动,道:“堂堂宰相,岂能被一小儿所欺?”

  “薛白这次像是来示好的。”李岫道,“他就在门外,与我说,他与阿爷有联手的可能,原话是‘实则南诏之叛并非右相之错,右相承担了朝野之怒火而已,眼下当务之急为选精兵良将平定吐蕃,此为大唐臣子之本分’。”

  “他要选谁?”

  “还没说,他说还可助阿爷对付东宫。但,唯有一个条件。”

  “不必说了。”李林甫径直一挥手。

  李岫正要张口,不由讶道:“阿爷何不放弃安禄山?”

  “薛白非要与胡儿势不两立,但我问你,论官位、权力、圣眷,乃至于忠心,他有哪一点比得上胡儿?不自量力,以卵击石。”

  “阿爷……”

  “不必再与这竖子掰扯。”李林甫轻描淡写摆了摆手,道:“放心,哥舒翰不会轻易动摇,要解决南诏之事,不管是合纵连横,还是以大军击之,圣人都得倚重于我。”

  “十七娘有话想与阿爷说。”

  “无非是劝我放弃安禄山,联合薛白,不必说了。”李林甫叹道:“他们一道去了华山,此事我已知晓,小女儿的心思,待南诏之事见了分晓再说。”

  他咳嗽了几声,吩咐李岫去将各部官员们召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是日,陈希烈、杨国忠却是不来。

  陈希烈派来随从很着急地说,左相是才出门就被举子堵住了;杨国忠则是被圣人召进宫了,另外,还特意遣人来偷偷提醒,圣人今日还召了哥舒翰、安禄山、阿布思。

  李林甫气得又咳了几声,骂这两个墙头草见识短鄙。

  但对于圣人召见三个边将,他并不意外。

  “圣人还是想打南诏啊,一辈子开疆扩土,岂能受得了这等羞辱?”

  ***

  “从圣人批复张垍的奏章就能看出来,连薛白都赦免迁官了,可见圣人绝不容南诏之叛,阁罗凤必会如小勃律王一般,被押到长安城,跪倒在圣人脚边。”

  兴庆宫门前,杨国忠喋喋不休,凑近哥舒翰,又道:“那右相是否估错了圣人的心意?”

  “圣人想打南诏,与右相发榜公告阁罗凤的请罪书,此事并无冲突。”哥舒翰道:“比如,阁罗凤虽不是有意要叛,但大唐还是要横扫南诏。”

  “这倒是……有道理。”

  杨国忠于是明白李林甫为什么要那么做,一方面应对张垍、薛白等人的攻势,另一方面,维护右相威望的同时,维护的也是圣人的面子。

  不是怕南诏,怕的是丢面子。

  “那就差一个高仙芝了。”杨国忠喃喃自语道。

  哥舒翰听了,不由想到右相绝不会那么简单就被张垍、薛白打败。

  ***

  右相府门外,薛白等到了快傍晚,李林甫也没见他。

  他不由在想,长安城舆情都这么激烈了,李林甫这次却还很镇定,底气在何处?

  应该不止在于顾全了李隆基的面子与心意。

  于是,等薛白转回家中,拿出南诏的地图来看,思忖了许久,到最后,青岚端上火烛放在地图上方,照亮了南诏西北方向,薛白忽然恍然大悟。

  之前小勃律国也是叛唐归吐蕃,倚仗的是离大唐远而吐蕃会保护它,李隆基忍不了,于是高仙芝千里奔袭。这次李隆基同样忍不了,但要打南诏,必须考虑吐蕃。

  如果唐军攻到太和城,而吐蕃出兵支援南诏,这一仗必然艰难。

  既然吐蕃大臣梅色想要除掉尺带珠丹政变,唐军更好的办法该是暂时隐忍,等到吐蕃生变,一举攻下南诏。

  故而,哥舒翰还能心态沉稳,李林甫还很有底气,因他们已有把握能够说服李隆基。

  这设想其实很好。

  就像李林甫认为用胡人镇守边关,设想也不错,几个边镇都能看到效果;也像李林甫命张虔陀打压南诏,筑城收质,设想也不错。

  李林甫做事,从来都是输在心胸狭窄,手底下忠心可用、文武双全的人才不多,不是胡人就是庸才。

  “只需给张垍出一个更好的主意。”薛白思忖着,心道:“激化吐蕃内讧、离间吐蕃与南诏、更迅捷地平定南诏……”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天色,不管暮鼓将近,当即骑马赶去宁亲公主府,望与张垍更早地商定出一个济时之策。

  他认为事已快要成了,至少他们很快就能拉拢哥舒翰。

  才到公主府,却正见张垍匆匆而出。

  “驸马。”

  张垍回过头来,眼神中带着些喜色。

  薛白策马上前,问道:“驸马这是?”

  “入宫。”张垍低声道:“事快要成了,哥舒翰与杂胡在宫中发生了口角。”

  “如此……”

  “待我拜相,必让你大展其才。”

  此时无暇多言,张垍拍了拍薛白的背,给了一个赞赏的目光,迅速驱马入宫。

  薛白却不马上离开,而是悄悄递了一粒小金珠子给送张垍出门的亲信随从。

  “发生了何事?”

  “薛郎这太……”

  “收着,无妨的。我与张驸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也看到了,他方才不及与我讲,但这是关键时节。”

  “是,薛郎也识得晋国公主的驸马吧?”

  “曾与崔驸马在虢国夫人宴上见过,他诗写得好。”

  “圣人知道哥舒翰与安禄山兄弟一向不和睦,今日让崔驸马先在池亭接待他们,让他们和解之后再觐见议事。结果倒好,反倒更不和睦了……”

  具体详情,这小厮也说不清,说了个大概。

  先是驸马崔惠童取了鹿血让这些胡人边镇们共饮,安禄山也识趣,说大家都是胡人,该相亲相爱。

  毕竟是在宫里,哥舒翰也很识趣,说了一句谚语“狐向窟嗥不祥”,意思是同类相残往往后果不好,大家以后就相亲相爱吧。

  但不知安禄山是没学识,还是故意的,说哥舒翰还骂他是“胡”,当着崔惠童的面,大骂哥舒翰突厥。

  等圣人赶到,见气氛不佳,遂把张垍也招了过去。

  至少,张垍得到的消息是这样。

  ***

  兴庆宫。

  李隆基原本是希望两个边镇节度使能对南诏之事一起给个看法,但等御驾到了池亭,见哥舒翰、安禄山还是闹得彼此不愉快,他也不生气。

  “连朕也不能使你二人和睦不成?好吧,今日先议国事。”

  此事之所以现在问他们,倒也与薛白回长安后搅得舆情沸腾有关。

  既不能听哥舒翰、安禄山齐心协力为国谋划,听听他们争吵也好。

  李隆基遂在御榻上坐下,道:“你等皆是边镇节度,恰都在长安,谈谈对南诏之事如何看待?”

  哥舒翰当即执礼,道:“陛下,可否容臣单独禀奏?”

  李隆基看了高力士一眼。

  因就在不久前,他得到禀报,薛白回长安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哥舒翰家中当说客。

  只要能让他重振威风,他倒不介意听听那些“直面南诏之叛”的臣子能出什么样的主意。

  “允。”

  哥舒翰遂小步上前,低声说起来。

  “臣以为,阁罗凤敢拂圣人天威,必诛之,然大唐一旦征南诏,难保吐蕃不会出兵支援,圣人何不稍待?假以时日,吐蕃必有内乱。右相之所以暂容阁罗凤巧言令色,实以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