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自己想的时候,理由想了一大堆,反倒不如胡儿直言直语,说出了最让他忌惮之事——王忠嗣乃圣人义子,灭过东突厥,任过四镇节度使,再灭了南诏国,武勋已无可赏,下一步必是入朝为相。
安禄山显得比李林甫还慌,像一颗肉球在堂中滚来滚去,惊疑道:“他若拜相,以后扶立东宫,第一个杀的就是胡儿啊,怎么办?”
“本相问你,谁向圣人提议此事的?”
“胡儿想想。”
安禄山眼珠灵活地转动着,道:“昨日,先是崔驸马让胡儿与哥舒翰和睦,胡儿都说了好话了,哥舒翰却骂我,后来,圣人问计,哥舒翰却说要私下禀呈。”
“哥舒翰?”
“之后,到胡儿献策,学着哥舒翰私下禀奏,说一直以来边帅都是右相举荐的,右相以募兵替府兵、用微寒胡人,大唐扩地千里,今次南诏叛反,陛下该问右相。”
“后来呢?”
“张驸马到了,同样是私下禀奏。”安禄山一脸无辜,道:“说了什么,胡儿便不知了。”
李林甫捻着长须,仔细打量着安禄山。
眼前那张脸太过于痴肥,怎么看,都只能从那肥肉中看出憨厚来。
看着看着,李林甫不由想到一桩秩事——
他以往每次见安禄山,不等这胡儿开口,揣测其心思并先说出来,再加上他那“仙官”的传言,安禄山真以为他是神仙,敬畏无比。听说,安禄山在河北,每听人从长安回来奏事,必先问“右相何言?”倘若是好话,则欢喜到跳胡旋舞,倘若有说一点不好,安禄山便在榻上哭滚,高呼“我死也!”
李龟年曾几次在宫中表演这情形,引得圣人哈哈大笑。
这样一个安禄山,必然是不敢有所欺瞒的了。
思量着,李林甫又想到了哥舒翰与王忠嗣的关系,不由背脊发凉,若是哥舒翰倒向了张垍,不必等王忠嗣立功,这相位已经岌岌可危了。
他不再有心思理会安禄山,又遣人去把哥舒翰请来。
“右相,胡儿明日启程,还得去辞行。”
安禄山告辞出来,捏了捏李猪儿的脸,催促道:“快走快走。”
由李猪儿顶着肚子翻身上马,他脸上那憨笑的表情渐渐褪去,在长安的春风中显出些得意来。
反贼考虑事情,当然与宰执不同。
***
哥舒翰拖着有些跛的脚走过右相府的长廊,进了议事厅,只见李林甫沉着脸坐在上首,气场压人。
“见过右相。”
“你曾在王忠嗣麾下。”李林甫缓缓道,“是想与他并肩作战,还是想报他的知遇之恩?”
“不知右相是在说何事?”
“你昨日对圣人说了什么?”
“自然是对吐蕃的战略……”
哥舒翰话到一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讶道:“圣人想用节帅平南诏?”
李林甫冷眼看着他,愈发不悦。
“右相莫非以为此事是我向圣人谏言?”哥舒翰讶道:“或是说,右相以为……我被薛白说动了?”
“是吗?”
“不是。”哥舒翰正色道:“我既答应右相,如何敢误国事?”
李林甫拍案喝道:“谁不知你哥舒翰是个意气为重的游侠儿?!”
哥舒翰一愣,道:“右相若不信我,此事还有何好说的?便如阿布思,右相若愿用他、信他,何必把他的族人迁到幽州?”
“胡人举族入境,从来都是迁往河北,此事有何好说?!”
“所以河北难治,只能用安禄山?”
哥舒翰昨日才与安禄山吵过一架,此时心里更不痛快,反问了一句,指着自己的胸膛,问道:“天下精兵强将俱在陇右,我们有没有为此养寇自重过?!”
他一向对李林甫很客气、很感激。
但说实话,他也不怎么害怕李林甫,尤其眼下这时节,他有选择,大可支持张垍任相,或等一个入朝拜相的机会。
说出来旁人不信,他之前对李林甫的支持,真就是出于守信。
“反了不成?”李林甫喝道:“本相何时说过不信你?”
“右相从来都不信我!”
谈到这等地步,哥舒翰懒得再解释,但也不受这种气,干脆一吐为快。
“节帅统领四镇,因与吐蕃抗衡,需有四镇之力,朝廷害怕尾大不掉,拆分四镇可以。但河西、陇右素来一体,右相为何让安思顺镇河西、而我只镇陇右?且还明知我与安思顺不和,故意防范罢了。”
“你放肆!”
“我若放肆,早不理会安思顺了,赔笑至此,犹不信我,今日我说甚也无用,便当是我背叛了便是。”
哥舒翰自顾自发泄了心中积郁,转身便走。
那高大而微跛的身影远去。
李林甫犹愣在那儿,确实是当了太久的宰相,他已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有人敢与他翻脸的感觉了。
右相府的局面有些失控了,只是还不明显。
……
次日。
与过去十数年一样,这日大唐的军国机务皆决于李林甫,官员们依旧抱着公文悉集于右相府。
陈希烈虽坐台省,只盖章而已。
但今日有一封陈希烈复核过的诏书送到了李林甫的案头。
“张垍兼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李林甫揉了揉眼,起身,嚅了嚅嘴。
他知道这次与杨銛拜相不一样,这次是真的要威胁到他的地位了。
好一会,他才招过李岫,道:“去,把张垍喊来。”
李岫还没转身,苍璧却又递了一封信来,禀道:“阿郎,驸马张垍使人送信来。”
一瞬间,李林甫竟有些惊惧。
这就是张垍与杨銛的不同之处,张垍出身相门,文武双全,是真的有宰相之能的,才平章中书门下事,已显露出完全不一样的野心与魄力。
“拿来。”
李林甫还是稳住了心绪,接过那封信,打开来。
入目只有一列字,寥寥七个字。
“谋河东者,杂胡也。”
李林甫瞪大了眼,一瞬间眼睛里出现了各种神情,从质疑、惊讶,到愤怒、警觉,再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胡儿人呢?招他来见本相。”
“这就去招……”
“快!”
李林甫其实还不信,他不认为自己这个仙官会看错安禄山。
回过头,眼前看到的还是安禄山在榻上打滚,因听了他一句苛责而高呼“我死也”的可笑场景……他揉了揉那双老眼,只见眼前的亭台楼阁开始变得模糊。
“我死也!”安禄山还在大叫。
之后,大叫声变成捧腹大笑。
“我死也!哈哈哈哈哈!”
“不可能,此为张垍离间之计。”李林甫一挥手,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待问问胡儿便知……”
“阿爷,阿爷。”
“人呢?!”
“胡儿已离京了……”
“遣快马去追!”
李林甫怒叱一声,奋然将眼前的屏风推翻,骂道:“我一手提携的杂胡,他敢背叛我不成?!”
“阿爷?”
李岫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但看到这场面,猛然想起他以前谏父时的场景。
右相府就像一辆拉着大唐这个沉重货物的车,全凭下面的几个车轮支撑,也就是门生故旧。一旦车轮散了,右相府也就倒了。
以前,看不顺眼的车轮想拆就拆,如今,似乎有个最重要的车轮要掉下去了?
李岫脑中不由回想起自己当时的疾呼,“阿爷久居相位,前路满是枳棘,一旦祸至,如何是好?”
终于,有下属回来了。
“阿……阿郎……小人已派人追出城门,但胡儿称……他不能回京了……”
此时,李林甫已镇定下来,抚着长须思忖着,忽然一个激灵,惊道:“哥舒翰。”
“阿爷?”
“快,速去找哥舒翰来!”
这是一段更漫长、更让人煎熬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苍璧一边小跑,一边擦着额头上的细汗回到了相府主厅。
李林甫正站在堂外踱步,见了他,目光灼灼。
苍璧莫名紧张起来,远远便喊道:“阿郎……”
忽然,他脚一崴,摔倒在地,一把老骨头却是没能马上爬起来。
李林甫心情差到了极点,不由叱骂。
他不由想到有一次,薛白颐指气使地提醒他,右相府的管事该换了。
今日之后,他就要把苍璧换了,确实太老了。
“阿郎。”
“说!”
“阿郎,哥舒翰不肯来,他,他正在……张垍府中……”
这一日,没有人说那是“宁亲公主府”,那座宅院在二十年里难得被称为“张垍府”。
“咳咳咳咳……”
李林甫正要破口大骂,却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一口痰堵在喉咙里上不来。
他感到自己快输了,原本是边镇尽用胡人,边镇尽是他的党羽,没想到这些胡人最不讲信义,说背叛就背叛。
“去找薛……咳咳咳咳……”
***
子午驿。
薛白正坐在驿馆中等人,脑子里想着杜媗与自己说过的官途上八步走到宰执之位。
他走得虽快,资历却还太浅,往后必然会困难很多。但颜真卿这次已一跃为兵部员外郎,若下一步能迁中书舍人,就算不是宰相,也能染到中枢之权了。
如今是天宝九载,两三年内,妥善地解决好南诏的问题,让朝廷不至于在此事上损兵折将,同时建功立业,把颜真卿扶上相位,再以三五年缓解河北局势,暂时消除最大的隐患。之后,也许就有时间从根子上解决更多问题了。
故而说,南诏之叛,是个大危机,却也是个大机会,没有这个变局,也就没有机会立下能飞快升官的大功。
想着想着,前方尘烟滚滚,有人策马而来了。
薛白起身,眺望了一会,待见到颜真卿那雄武的身姿,微微笑了出来,莫名也有些紧张。
终于,马到了驿馆前。
“吁!”
“老师。”
“你已归长安了。”颜真卿尘风仆仆,道:“先说说南诏叛乱的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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