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60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新郎官,过来。”

  李隆基有些随意,招过薛白,问道:“王忠嗣是节度使,甫一回京,不先觐见,就到你婚礼上来,可知不妥?”

  “我与王将军义气相投,问心无愧,不必遮遮掩掩。”

  “不错。”

  李隆基点点头,看向张垍,正要问话。

  薛白忽然开口了,道:“圣人恕罪,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

  “臣听说,圣人赐婚和政郡主……”

  “此事轮不到你管。”李隆基淡淡说了一句,挥退薛白,招手让张垍近前,笑道:“朕委你以国事,你莫耽误了。”

  “圣人放心。”张垍道:“臣一定为圣人分忧。”

  “那就好。”

  李隆基潇洒起身,打算离开,转身之际,脑中忽然将近来一些不曾在意之事串联起来。

  前两日,和政郡主入宫说太子想到薛白的婚礼赴宴。

  之后,韩国夫人入宫,无意中提到和政郡主正可嫁安庆宗,他正想赏赐安禄山一些什么,也就应下了。

  如今看来,这些事背后不仅是太子利用女儿的小心思,还是有人在指点太子啊。

  李隆基不由回过头,打量了张垍一眼,道:“张卿,一切顺利?”

  张垍愣了一下,应道:“臣……顺利。”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太过尽心做事,一心只想着把朝堂拧成一股绳,与东宫走太近了,忽略了圣人的心意。

  竟没人提醒他一句。

  黄旙绰开口道:“此乃泰山之力也,驸马有个好泰山啊。”

  李隆基不由笑了笑,摇了摇头走了。

  张垍感激地看向黄旙绰,心知黄旙绰这次是想帮自己一把。

  可帮得了吗?

  看圣人更在意南诏,还是更忌惮东宫了……

  ***

  是夜,宾客散尽。

  薛白走向青庐,本以为颜嫣坐在那等的会无聊,然而走近了,却听到里面一众女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掀帘看去,只见颜嫣正与青岚、永儿、任木兰等人在玩着什么,脸上还贴着纸条。

  他不由想,自己娶了个没长大的贪玩鬼。

  下一刻,颜嫣看了他一眼,却没再叫“阿兄”,而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他听得不真切,但好像是“夫君来了……”

第310章 回门

  由帷幔搭成的青庐透风,入夜后凉嗖嗖的。

  薛白遂道:“走吧,回屋了。”

  “可以回屋吗?”颜嫣酒已经醒了,问道:“还有礼仪吗?”

  “不管礼仪。”薛白有些困了,随口道:“宾客都走了,我们自己作主。”

  青岚遂补充道:“是呢,娘子是主母,家里事由主母作主。”

  “我作主吗?”颜嫣嘟囔了一句,眼珠子转了转,不知有了什么主意。

  薛白接过一盏灯笼,带着她往后院走去,夜色中看不清石子小路,他自然而然地便牵起了她的手,感到入手很冰。

  颜嫣感到薛白的手掌大大的、热乎乎的,她怕冰到他,抬头看了一眼,见他正专心看路,她遂默默感受着那份暖意。

  薛白道:“你今夜第一次离家,师娘想必很担心你吧?”

  “嗯。”

  颜嫣先是闷声应了,之后有些不满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薛宅很大,奴婢却不算多,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一直到了主屋,见灯火通明,才有了温馨之感。

  新娘子的物件已经摆进来了,添了一个大衣柜,一个梳妆台,地上摆着大红箱子,被褥也是崭新的大红绸子……这是崔氏一手安排的,送嫁时崔氏哭得泣不成声,倒更像是颜嫣的亲娘。

  “今日的药喝了吗?”薛白问道。

  “郎君放心。”永儿答道:“已经喝过了。”

  “可是我饿了。”颜嫣道,“一天也没让我吃饭,倒像是新娘子就是用来挨饿的。”

  与其说她是饿了,倒不如说是馋了,今日婚宴上的菜品丰盛,且味道俱佳,她坐在青庐里之时,李季兰偷偷把各样菜都带了一些投喂给她,这样吃反而很不过瘾。

  主母既然发话了,薛白遂让厨房端些吃食来。

  时人办宴会有一道大菜,叫“浑羊殁忽”,把糯米、香料塞进鹅肚里,再把鹅塞进羊的肚子里烤,因羊肉、鹅肉、香料一个比一个贵,因此贵胄特别喜欢用这道菜彰显身份……薛白却不喜欢,觉得那羊油焖出来的味道并不好吃。

  故而,今日的喜宴多是些精细的菜,羊肉依着不同部位的肉质,该烤的烤、该煎的煎、该爆炒的就爆炒。此时爆炒是吃不上的,却可端一个炭炉在院子里,烤些羊里脊吃。

  花椒被碾成末,配了一点细盐与芝麻洒在刚冒油的肉上,香得厉害。

  “好了吗?”颜嫣凑上前来,伸手在炉子上烘着,吸了吸鼻子。

  “快了,你卸了妆吗?”

  “当然,伱看。”

  薛白目光看去,她脸上的肌肤光洁细腻,吹弹可破……他根本看不出脂粉擦了没有。

  “洞房夜吃这个,真的很没规矩吧?”颜嫣说着,接过薛白递来的肉串,小心地吹了吹,小小地咬了一口,有种好吃到冒泡的感觉。

  薛白看着她吹气的样子,避开目光。

  他听到她说“洞房”,倒是更不自然些。

  “不愧是丰味楼的幕后东家。”颜嫣拍了拍他的肩,称赞了一句。

  似乎薛白中状元时都没得到过她这般夸奖。

  “我烤肉手艺不算好,关键在于烹饪食物的理念。”

  “阿兄又说大话了。”

  颜嫣吃得高兴,一直忘乎所以,顺口又叫了一句“阿兄”,她自己先意识到不妥,忙招呼青岚、永儿快吃,掩盖过去。

  她这人眼睛大、肚子小,方才闹着说饿,吃了没太多已经饱了,打了一个哈欠。

  永儿连忙张罗着洗漱。

  刚嫁过来,难免有诸多不便,一会找盆,一会问哪里打水,颜嫣愈等愈困,站在那像是要睡着一般,不时却偷偷瞥薛白一眼,眼神有些躲闪。

  薛白忙了一整天,并不陪她这样慢腾腾地磨蹭,自换了春衫,躺到床榻里侧去睡了,

  新铺的厚实又柔软的被褥,很是舒服。

  他只是这般躺着,便似已感受到成亲的幸福。

  那边好不容易洗漱好了,永儿正要退下,却发现颜嫣拉着她的手不放。

  “三娘……不对,娘子。娘子怎么了?”

  “一起说说话,青岚也来。”

  颜嫣分明困了,偏要拉着青岚、永儿再说会话,直到偷眼看薛白已睡着了才敢松手。

  薛白知道她有些害怕,却没说什么,心想她还太小了……

  这对新婚的小夫妻其实已很熟悉了,躺在一起并不觉得尴尬。

  烛火被吹熄了,他躺在那渐渐沉沉睡去,睡着睡着,一双冰凉的小手伸进他怀里,就那么捂着。

  ***

  李腾空拿着剪刀,把一小段烛芯剪掉,使烛火更亮了些。

  这点小事本不必她亲自做的,但她与兄弟姐妹们守在大堂上,若不做些什么,只怕更不自在。

  堂中灯火通明,众人都在等着李林甫醒来。

  “相位应该已丢了吧?阿爷都在圣人面前昏倒了。”

  说话的是七郎李屿,他虽未去薛白的婚礼,却已听李岫说了个大概,不由心急如焚。

  李岫脸色深沉,喃喃道:“若只是相位,倒是罢了,最让人担心的是……”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这些年来,李林甫对付韦坚、对付王忠嗣,矛头都是直指东宫,逼得李亨两度休妻。眼下张垍与李亨关系不错,一旦成了宰相,只怕要先拿他们李家立威了。

  “我早便说了,该让我早做准备。”十三郎李崿开口抱怨道:“当初我要结交薛白,非要禁足我,眼下可倒好,阿爷这一倒,家里连个能顶事的都没有。”

  一番话直指李岫,当即撩动了不少人的心思,开始有意无意地提及该如何分家来。

  这是李岫遇到的又一个麻烦,他不是嫡长子,兄弟又多,一旦李林甫失势,他连在家中服众尚且做不到。

  他有时想想,阿爷得罪了那么多人,罢相之后,真不如把家业分了,诸兄弟们各自避祸。只是……他作为阿爷最器重的儿子,总该多分些。

  如此情形下,堂中是何气氛,可想而知了。

  李腾空不愿掺和这些,偏不能离开。她剪得了烛芯,剪不了烦心,干脆闭目打坐,默念着道经。

  “十七。”李十一娘凑了过来,小声道:“你通医术,知道阿爷何时能醒来,是吗?”

  “阿爷该多歇歇。”

  “果然。”李十一娘隐有些得意的笑容,意识到不妥,立即收了,道:“我看,这家里还是你最有本事。”

  “修道之人,清静无为,有何本事。”

  “你听他们忧心的都是太子、张垍,可长远来看,最值得结交的是谁?贵妃义弟,圣人亲自去了他的婚宴,年纪轻轻便已任官御史台……”

  李十一娘喋喋不休,自有目的,最后问道:“你可否问一问薛白?举荐你姐夫也当个郎官。我听暄郎说,他怂恿着张垍与阿爷争相位,实则让张垍举荐了不少人。”

  “当此时节,迁官福祸难料。”李腾空没有睁眼,淡淡摇了摇头,“且我与薛白亦无此交情……”

  “十七,往日我与暄郎待你可不差。”

  李十一娘没有意识到这种家里出了大变故,而她还一心谋私的行径极不妥当,犹央求道:“你哪桩事我不是向着你,教你许多道理。眼下有了难处,你便不管着我吗?”

  央求了一会儿,见李腾空始终不应,李十一娘不由着恼起来,有心小小地刺一刺李腾空的痛处。

  “罢了,薛白此时想必正与他那妻子洞房花烛呢,你与他,还真未必有那交情。”

  李腾空照料阿爷,一直还未顾得上想这些事情,闻言愣了愣。

  李十一娘又道:“我听闻那颜家小娘子还是借着与你当闺中密友,才结识了薛白。你也是的,亲手帮着旁人抢了本是你的东西。你与我说句实话,嫉妒吗?”

  “……”

  李腾空彻夜未眠,忍受着右相府里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

  直到晨鼓响起,李林甫醒了。

  有侍婢过来,禀道:“十七娘,阿郎招你过去。”

  堂中数十兄弟姐妹都扭头看向李腾空,目光里各种情绪都有。

  出了大堂,清晨的凉风吹来,让人不由得眼睛发涩。

  李腾空独自走过长廊,步入正屋,她很忧虑,担心李林甫又唤她一句“杨太真”。

  然而,坐在那的李林甫神色已经清明了些,只是脸色更苍老、疲惫。

  “阿爷。”

  “我想明白了。”李林甫缓缓道:“圣人用宰相,得能做到三件事。”

  他竟是已恢复了神志,昨夜的记忆混乱或许只是偶然。

  “才能是其一,得擅长税赋,满足圣人宴赐;得能够奉迎圣意,圣人已厌倦了书生治国时的迂腐、古板;还有,得能够制衡东宫,使圣人安心宴游,骊山洗温泉时,不必担心成了太上皇。”

  这些话大不敬,李腾空还是第一次听她阿爷这般说话,不由忧虑他是否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