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但薛白很清楚,自己今日在御前帮李林甫一把,与李腾空无关,纯粹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是因李林甫上表与安禄山撕破脸了,他才做出的决定。
与私情无关。
但,私情其实是有的吧,只是与公事无关。
***
次日,晨鼓才响过没多久,薛宅里十分清静。
庭院花树的叶子上还带着露水,鸟鸣声从树梢传来,薛白与李腾空并肩走在小池边。
“你阿爷还算识趣,最后关头放弃了安禄山,那这次我就高抬贵手放他一遭。”薛白半开玩笑道,“但他务必积极对付安禄山。”
李腾空瞥了他一眼,并不觉得好笑。
薛白原来却是在笑她,道:“总之,你谈成了,合纵连横,我与右相府达成共识了。”
李腾空知他没有骗人,因为圣人在见过薛白之后,批复了李林甫的奏章,驳叱了李林甫以子虚乌有之事状告东宫、安禄山,看似责骂的语气,其实“子虚乌有”四字,表示圣人或后悔答应许配郡主给安庆宗。
只言片语,代表着圣人不喜欢张垍把国事处置得一团和气。
昨日,李林甫得到这消息之后精神好了许多,笑着夸了李腾空一通,称没想到还有与薛白和好的一天,这都多亏了她。
可她其实没有很开心,而是莫名地想到,如果早上一年,右相府与薛白能有今日的关系,也许自己能与他终成眷属呢?
这想法冒出来,她便拼命地去压,脑子里的《道德经》《南华经》《抱朴子》一本一本地盖过去……偏是它总能从经文的字里冒出来。
然后,她意识到世事弄人,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由此反而难过起来,但其实薛白与颜嫣成亲的当日她都没这般难过。
当时阿爷病重、家族危机,她忙得没有心思想别的,而且也认命。偏是现在,她做到了让家里与薛白和好,过去本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真做起来,居然并不难。
“怎么了?”
薛白见李腾空久久不说话,不由再问了一句。
“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总是锐意进取。”李腾空一开始只是有些难过,开了口,却是瞬间思绪翻涌,道:“以前我不懂你,这次我也难得锐意进取了一次……一开始,阿兄总是说我做不成的,他说,阿爷不可能为了薛白而与安禄山反目。”
“世人总是那样,事情未做,自己先假设一大堆困难出来。”
“是啊。”李腾空侧过身,看着天边的云朵,道:“以前,我也是那样。”
“嗯?”
“我以前总认为有些事是不成的,若它真是不成也就罢了,我大可当那是一场空,是修行。可你知道最能乱我心的是什么吗?是错过了以后我才发现,它原来是能做成的啊。”
薛白听到这里,已听明白了她在说何事。
李腾空站在暮春里吸了吸鼻子。
“没什么的,我只是有些恼我以往为何那样的不知进取,只是有些遗憾罢了……遗憾比嫉妒更蚀人心。”
薛白甚少看她失态,他知她是修道之人,有时甚至会故意去搅乱她的心神,也不知是何心理,大概有些像小时候总喜欢逗女孩玩……但此时,他看到了她肩膀微微颤抖。
他想安慰她,又怕她一回头,又见到她哭。
“我走了。”李腾空道,“此番事了,往后我不会再管相府之事。”
“小仙……”
“没谈完的,让我阿爷遣旁人与你谈,我真再不理会了。还有,你娶了良人,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说到最后李腾空语气决绝,说罢转身就走。
她方才想了很多很多,她与薛白拥抱了两次,一次就在这庭院之中,因那首《生查子》的元夕词而情难自禁;一次是在华山那微凉的月夜里,直抱到大火蔓延。
因眷恋那份缱绻,她为家里出面几番来与薛白谈判,何尝没有想过也许能续这段情缘?但此前有一些眷恋可以,如今他已成婚,那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事已了,便当做了一场梦,从此舍了女儿家的情意,一心向道罢了。
脚步故作从容,李腾空穿过仪门,迎面,皎奴、眠儿迎上。
“十七娘。”
“说多少遍了,叫我‘腾空子’。”
“腾空子,颜娘子起来了。”
“回玉真观。”
“可……”
眠儿轻轻拉了拉李腾空的衣袖,提醒道:“腾空子你来是为了见颜娘子的呀,怎么能不见她就走吧。”
“回玉真观。”
李腾空加快脚步,径直出了薛宅,也不登上她的钿车,拉过皎奴的马,策马便走。
她怕她再留会哭出来,更怕再多留一刻薛白便要再次拥她入怀,丢了彼此的体面。
走马出了宣阳坊,横穿朱雀大街,过永安渠上的小桥,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
雨不大,只是暮春的微雨,偏是李腾空转头看去,见街边有一对男女正在檐下躲雨,有说有笑的样子,恍如当年她亦与薛白有过那样片刻。
她也不管身后皎奴的呼喊,仰起素面,迎着那蒙蒙细雨,反而瞬间轻松了下来。
终于不必再忍着不哭。
一路回了玉真观,走过庭院,李季兰打着伞赶出来,见了她,不由讶道:“腾空子哭了吗?”
“没有,下雨了。”
李腾空应了,往律堂走去,自在蒲团上坐下,对着檐外的雨悟道。
李季兰忙赶过来,道:“你呀,先打热水给你洗洗吧?”
“季兰子,我今日历了妄心劫。”李腾空平静地笑了笑,缓缓道:“道起于一,其贵无偶,各居一处,以象天、地、人,故曰三一也。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生,神得一以灵。”
李季兰却丝毫没感到平静,只觉心疼,没好气道:“道法自然,哪有强求来的道?”
她才不管李腾空修行得如何,自去安排热水。
走到庭院,却有师姐过来,与她附耳说了一句。
“啊?”
李季兰听了,连忙多拿了一把伞往门外赶去,到了门外抬眼望去,却只见她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正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
薛宅。
颜嫣揉了揉眼,从榻上坐起来,只见永儿站在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
“娘子,十七娘来过,说想要见你,但与郎君说了会话又走了。”
“那去玉真观下个拜帖,问她我明日过去可好。”
颜嫣虽然年纪小,贪睡贪玩,处置这些家事却是心里有数,随口便作了吩咐,又问道:“夫君呢?”
“随十七娘出去了……”
永儿话音未了,颜嫣向窗外看了一眼,道:“下雨了,夫君带伞了吗?”
“没有。”永儿应道:“奴婢让厨房备些姜汤来。”
她到门边安排了,颜嫣已经坐到梳妆台前,拿着一卷故事看着,等她梳头。
“娘子,奴婢听说,长安城可多人都嫉妒娘子嫁了好夫婿呢。”永儿终究是有话想说,道:“只是成亲没几日,李十七娘已来过两次了。”
“她不来,谁给我看病呢?”颜嫣鼓了鼓腮帮子,终还是道:“我知你想说什么,可青岚照顾我,腾空子给我看病,季兰子写戏本给我看,哪个不是哄着我开心的?”
“可……”
永儿还是觉得自家娘子太懵懂,不知男女之情,但不知如何说。
颜嫣却已勾了勾手指,道:“好吧,把昨日那些拜贴都拿过来。”
她这才放下手里的故事,看着桌上的拜帖,想了想,随手挑了一张。
“黄门卢侍郎家的女儿邀我,你可知为何?”
永儿傻傻摇了摇头。
“笨,你就只会盯着待我好的。这卢四娘、裴六娘当年便想嫁薛白,没能嫁成,定是要给我难堪了。你看,正经事你却不关心。”
“啊?娘子,那怎么办?”
“到杜家请大姐与我一道,卢四娘怕她,喜宴时我便看出来了。”
“杜家该是二姐更厉害呢,连杜公都怕她。”
“请大姐便够了。”
颜嫣其实感觉得出来,杜妗有些不太喜欢她,该是不甘心是她嫁了薛白。
但旁人怕杜妗,她却不怕,至少杜妗可还不知她已察觉到杜妗的心思了。
“早晚压服了她。”颜嫣心里暗想道。
她面上却依旧是那人畜无害的样子,仿佛万事都不在意。
待梳完了妆,这位薛宅主母先是吃了朝食,之后,青岚把家中帐薄送上来。
“娘子,内宅的用度还是该交给娘子。”
“我看看,但我可不管。”
颜嫣大大方方地接过,同时做了表态。
青岚先是不明白这只看不管是何意,却见颜嫣翻看过一遍之后,提笔划出两个错处,写了一张单子。
“每月该留的支用与应急钱我依着账簿列好了,剩下的你七成放到丰汇行吃利钱,三成拿着去请杜二娘帮忙放更高的利,这部分得来的利钱一半添作花销,一半分给府里人。总之呢,还是你管着账,我每月看一眼,就当尽了责。”
青岚好生佩服,愣愣看着颜嫣。
她不是没见过厉害人,她在杜家时,就觉得二娘好生厉害,但如今这位自家娘子的厉害是不一样的……
下一刻,青岚便见颜嫣放下笔,拍了拍手,展颜向她笑了出来,依旧是那乖巧模样。
“好了,可以带我逛宅院里没去过的地方了?”
“哎,好。”
青岚愣了愣,颜嫣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
御史台。
到了下衙之时,薛白看了眼窗外,只见那微雨已经停了。
而他的公房内已多了几把伞,那是颜嫣派人送来的……他都能想到她小嘴一扁,摆着有些无奈地要尽到妻子责任的表情,眼中又带些调皮的笑意。
他忍不住笑了笑,下一刻,脑海中却又浮起那个淋雨的身影。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张垍已站在了门外,隔着门槛看着薛白,道:“一会欢喜,一会惆怅,想必是在想儿女情长?”
“是啊,欠了些情债,驸马有过类似经历吗?”
“这话不该问一个驸马。”张垍道,“我来御史台办些公务,谈谈吗?”
“好。”
张垍看了刁氏兄弟一眼,进门,关上了门。
他叹息一口气,站到窗边,负手而立,道:“为何早不提醒我?”
“提醒了。”薛白道:“我数次与驸马说过,不可与安禄山走近。驸马却瞒着我,大肆提拔东宫一系官员……”
“我在朝中根基太薄。”张垍道:“我提拔的不是东宫一系,而是这些年被哥奴打压的才望出众之辈,名单上哪一个人不是才能、人品皆可靠之人?与东宫有何干系。”
“也许吧。”薛白道:“至少,我给驸马的名单,都是有才干,而官位低微之人。”
“那般太慢了,仅他们支持我,我能从哥奴手上接管天下庶务吗?何况马上就要征南诏。”
薛白问道:“郡主与安庆宗的婚事,如何回事?”
张垍道:“此事,所有人都被张汀算计了,主意是她出的,也是她设计让韩国夫人出面请求圣人的,却到处说是我给太子出谋划策,增东宫声望。”
“此事,驸马默认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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