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汝阳王见谅,是我醉了,开了个不该开的玩笑。”薛白眼神分明愈发清醒,看着李琎,告诫道:“此事,汝阳王最好莫打听,于你不利。”
“为何?”
薛白心念急转,道:“那便要看当年庆王收养荣义郡主,汝阳王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李琎闻言,有个稍稍挑眉的动作。
他先是想到,薛白很聪明,借着他的一个问题,便推测出过去的一些隐情。而且还借着他戒慎恐惧的心理,故意以恫吓的语气套话。
但转念再一想,不对。
薛白再聪明,都不可能轻易猜出来,除非,其人本身也知道一些隐情。
“我身为宗室,无非是做些该做的。”李琎道:“反而是你,掺和到这些事里,不怕死吗?”
“想要上进,得立大功。”
李琎见吓不住他,只好坦然道:“与伱说也无妨,当年庆王想要收养李瑛的儿女,我帮他向圣人求了情,就是如此简单。”
薛白道:“‘汝阳三斗始朝天’,汝阳王纵情声色、不问政事,竟敢掺和进这等大事?”
李琎皱了皱眉,感到这年轻人言语厉害,步步紧逼。
薛白只要算一算时间就知道,三庶人案发生在开元二十五年,当时李宪还在世,李琎有父亲保护着,还不像如今这般如履薄冰。
也许正是因为李琎掺和进三庶人案,引起了李隆基的戒心?这种可能性很低,但薛白打算这么恫吓李琎,以套出更多的话。
“没甚不敢的,我平素好酒,却并非害怕什么。”李琎道,“你还没说,我打听荣义郡主一事,如何就与我不利?”
“圣人之所以封荣义郡主、赐婚安庆宗,意在……易储。”
“不可能。”李琎终于出乎意料,乱了思路。
“为何不可能?”薛白反问道。
李琎说不出来,道:“那你说,圣人意在易储,然后呢?”
“庆王是皇长子,理应成为储君,只是因为当年立储时他尚无子嗣,圣人才立了李亨。如今庆王的儿子们长大成人,可担社稷,而李亨不孝,屡次交构重臣,圣人遂起了意。”
“我不信你。”李琎摇了摇头。
“我若没本事,庆王如何以大事托付我?汝阳王若不信我,何必特意来问我?”薛白道:“问我如何做的,很简单,我告诉圣人,李亨在交构安禄山。”
李琎将信将疑,思忖片刻,意识到谈话已被薛白主导,遂恢复了风流之态,仰头饮了一大口酒,笑道:“原来如此,确实是我不该打听……”
“晩了,今日汝阳王刻意单独见我,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那又如何?”
“圣人只怕要疑你图谋不轨。”
“果然。”李琎放声大笑,如听了一个有趣的笑话,“薛郎果然是在诈我。”
“汝阳王又要问,问了却不信,谈之无益,不谈便是。”
“实在是,薛郎太自作聪明了。”李琎好不容易收敛了笑容,道:“想以圣人猜忌来吓唬我,却不知我与圣人的关系。我的羯鼓是圣人亲手教的,圣人每次听了不好的乐曲,都要唤我入宫演奏,为他洗耳……”
“既如此,汝阳王身为长子,为何不是嗣宁王?”
“那是我主动让给兄弟的。”
“原来如此。”薛白站起身来,整理了衣冠,道:“酒醒了,走吧。”
“莫恼,莫恼。”李琎招手让他重新坐下,道:“我倒是想听听我是如何图谋不轨的。”
“圣人曾把第十八子李琩过继给宁王。当时武惠妃正得宠,一心要扶自己的儿子当储君,宁王却还是收养了李琩。”
“此事,阿爷本就拒绝不了。”
“也就是说,如果李琩为太子,他便真有两个皇父了,一个是皇帝,另一个是让皇帝。再说,若李琩登基,汝阳王比别的皇子更像李琩的亲兄弟。”薛白道:“宁王府既支持李琩,且三庶人案也废杀了李瑛,这种时候,汝阳王助李琮收养李瑛儿女,意在何为?”
“我意在何为?”
“安知不是为了在圣人百年之后,翻案,以此造李琩的反……”
“休得胡言!”
李琎忽然叱了一声,那阴柔之态尽褪,隐隐竟显出些许英武之气来。
薛白却没有被他压住,反而盯着李琎,道:“你平素歌舞升平,但有时太过谦恭了,圣人封你阿爷,你上表推辞,岂有往昔醉态?聪明是瞒不住的。”
“我当年所为,纯粹出于好心,不忍而已,谁也休想借此栽赃我。”
薛白道:“圣人抢走寿王妃之时,你给李琩出了个主意。”
李琎大吃一惊,眼神终于露出些惊惧之色。
薛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神情变化,心中一定。
达奚盈盈以前就是李琩的人,因此说过一桩事。
“杨太真入了道门,便不再是往日的寿王妃,成了另一个人。但,圣人想封她为贵妃还得先为李琩寻一个新的王妃,礼法上才能说得通……也许吧。”薛白道:“于是,你让李琩主动为你阿爷守孝,三年内不能娶妻,也使得杨太真一直到天宝四载才得到贵妃封号。”
“你如何得知的?”李琎问道。
薛白道:“圣人教你羯鼓,视你如己出,你却帮着李琩给他难堪?可见你平时的姿态全是装的。”
李琎道:“圣人让你查我?”
“不仅是查你,还有一些别的隐情。”
薛白终于问到了这里,低头抿了一口酒,掩饰了眼神中的思忖之色。
他知道自己言语里有很多破绽,却可趁着李琎还没反应过来,先打探到想了解的信息。
“骊山刺驾案中有人招供,幕后主使者自称废太子李瑛之子李倩,可与你有关?”
“什么?”
李琎诧异,因许久未再想到那件事,而有些失神。
薛白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道:“据圣人所知,李倩在三庶人案时被禁卫失手打死了,可他若还活着,是否汝阳王偷偷救走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李琎道,“他如何会……还活着?”
“因为他出现了。”
“旁人冒充的?必是旁人冒充的。”
薛白道:“若是旁人冒充,此事又是谁泄密的?世上本就没几人知晓李倩。”
“何以认为是我泄密或偷偷救走的?”
“因为你最奇怪,交好武惠妃的儿子,却为李瑛的儿女说情,博平郡主是你救下的,其余人也是你助李琮抚养的。”薛白道:“李倩死时,在场的除了博平郡主,就是你。”
“不止我。”李瑛道:“那孩子当时倒在地下,确实已死了,高将军、陈将军亲自确认过。”
“为何不是你设计瞒天过海?”薛白道,“当时的情形下,只有你最有可能做到,不是吗?”
因博平郡主一听他说李倩还活着,第一反应就是问是否汝阳王救下的,薛白最想确认的便是这一点。
李琎没有否认他最有可能做到,而是道:“我没有。”
薛白点点头。
他知道李琎没有,要的就是确定李琎是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证。
既确定了,往后时机一到,便可设法让李琎作伪证,为他的正统性背书。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当时,李倩被禁卫打伤了。场面混乱,汝阳王趁机救走了他,托付于好友?”
薛白缓缓说着,脑中也在补充着这个说法的各种细节,比如,李琎的好友便是饮中八仙的贺知章。
“没有。”李琎却是断然否认,道:“真不是我做的。”
“那好,今日所言,还请汝阳王不可告知旁人。”薛白道:“此事尚无关键证据,圣人面前,我也会为汝阳王正名。”
李琎没想到一场酒宴上多问了一句李佩娘之事,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回答。
他却还得谢薛白一句。
“多谢薛郎。”
“汝阳王万莫客气。”薛白道:“今日有些话,我说得重了,但意在提醒汝阳王注意分寸,不可认为有些喜欢饮酒的名声,便敢打听圣人心意。”
李琎确实是想打探圣人心意,不由问道:“易储是真的?”
薛白随意地点了点头。
他不管李隆基想不想易储,早晚要易储的。
***
一场谈话,收获略丰。薛白下了阁楼,回到了宴席间。
他依旧没有闲着,这次的目标是安庆宗。
既然用了“圣人要易储”这个理由,他便打算借此多拉拢些人。
只是,安庆宗甚至不如李琎这个宴游侍从的闲散之人来得上进,并没有主动与薛白谈及荣义郡主一事。
“薛郎是报喜人,我敬薛郎一杯。”
待到安庆宗向薛白敬酒,却还颇为贴心地道:“你酒量浅,少一些,我干了。”
话音方落一个杯底便被展示在薛白面前,里面果然是一滴酒都不剩。
安庆宗这做事实在的样子,确是显得十分憨厚。
若不是安禄山最擅长这般伪装,薛白差点便要信了他。
“仁行兄可打探到了,圣人此举何意?”
“没有。”安庆宗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文不成武不就,不能为圣人立功,能娶郡主已是福气。”
薛白见他说得冠冕堂皇,试探道:“今日是郡主,往后也许便封了公主?”
安庆宗一愣,拉过薛白到了一旁,低声道:“我听得懂薛郎何意,但祸从口出,还是谨慎些为好。”
说罢,他怕薛白不高兴,又十分诚恳地说了一大段话。
“我知薛郎消息灵通,想提点我一二。但我阿爷得圣人信任,官任两镇节度使,赏赐无数,我已别无所求。即使揣摩圣意,当上了大官,还能有更多荣华富贵不成?”
薛白道:“所言甚是,确是我太过钻营了……”
“不是。”安庆宗道:“薛郎是有本事的人,不像我,以长子之名留守长安宅院,其实只是边镇大将留在长安的质子。我是没本事,才懒得去理会这些。我唯愿多交朋友,便算是在长安立足了。”
“仁行兄通透。”
薛白见如此都不能探清他的心意,暂时只好作罢。
待到酒宴散去,安庆宗给每个宾客都送了厚礼,并遣车马相送。
回去的路上,薛白骑着马,后面跟着安庆宗押送礼品的下人。
拐进宣阳坊,迎面恰好遇到了驸马独孤明,两人不免交谈几句。
“那些是安禄山府上的人?”独孤明用目光示意了他说的是谁,“只有安禄山送得起这么厚的礼。”
“安庆宗。”薛白道:“荣义郡主的准夫婿。”
“这桩婚事我亦听说了。”独孤明叹道,“又毁了一个郡主的一生啊。”
薛白沉吟道:“我看安庆宗为人似乎不错,驸马认识他吗?”
“不论他人品如何。”独孤道:“安禄山性情残暴,却能在圣人面前装傻充愣。险恶远胜于李怀秀、李延宠,荣义郡主嫁给这等人的儿子,岂能有好下场?”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最后道:“这等事我有经验,不会看错。”
薛白听了,沉默片刻,想到了安庆宗平时的为人,一时却很难将他与险恶二字联系起来。
***
“查了安庆宗吗?”
待薛白再见到杜妗,很快便问了此事。
“查了,但他的出行很简单,在长安没别的图谋,毕竟他实则是个质子,盯着他的人多。”
“这么看,他比李琎更善于掩藏?”
杜妗目光灼灼,问道:“你与李琎见过面了?如何?”
“他往后能成为关键人证,身份、名望各方面都高,且能让人信服。”
“我们能控制他作证吗?”
“还不能。”薛白道:“继续打探,拿他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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