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93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没心情与你耍笑。”

  ***

  到了右相府,等了好一会,才见李岫有些失魂落魄地出来。

  “你大难临头了,还有心思到右相府来,执宰相之权上瘾了是吗?”

  “十郎这是在给我通风报信?”薛白道,“原来我大难临头了。”

  李岫见他不走,方才引他入内,长叹一声,唏嘘道:“相识一场,我亦不愿见你死得太难看。”

  “借你吉言了。”

  今日的右相府比往常安静些,偃月堂内,李林甫正坐在一张躺椅上。

  这躺椅还是薛白送的,比世间的席榻、胡凳都舒服,李林甫应该是很喜欢的,虽然他从没说过,但最近一天到晚都躺在上面。

  方才,李家父子显然是有过激烈的争吵,两人脸色都有些潮红,透着一股疲惫感。

  “你不去设法自救,跑来见老夫还有何用?”

  “来见右相,正是我的自救之法。”

  李林甫摇了一下手,道:“这次是吴怀实要害你,该是你与汝阳王之事有关,牵扯到宫闱秘事,各衙门能起到的作用小,虚张声势罢了,你来求我,不如去求高将军。”

  薛白问道:“右相是想两不相帮?”

  “实话与你说,此番老夫得帮吴怀实……此事,不是老夫能担待得起的啊。”

  李林甫少有这般颓废的时候,之前哪怕病得最重时他的心气也没跌,今日却是有心无力的模样。

  “你去找高将军罢了,不必在此待着了。”

  薛白道:“若我是右相,会先看清楚自己站到了谁身边、他们能不能成事,毕竟对付薛白不成反遭殃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是说寿王?”李林甫咳了两声,道:“十郎你先退下。”

  “喏。”

  堂中没了旁人,李林甫才看向薛白,那目光如电,像能看清薛白的一切想法。

  “你说让老夫帮你,得说实话……是你与汝阳王说李倩还活着吗?”

  “什么?”薛白讶道:“李倩是谁?”

  他这一刻呈现出的惊讶表情极为真实,且一闪而过,迅速让自己恢复了镇定。

  “我只知道,汝阳王死后,他府中有一个名叫奚六娘的姬妾逃了,还牵扯到两个宦官之死。昨日京兆府搜索了丰味楼,必是有人想构陷我。右相也知道,我与吴怀实有过节。”

  李林甫道:“到了御前,你就打算这般辩解?”

  “辩解?我看该辩解的人是他们!”薛白义正词严道:“右相可知事情来龙去脉?我查到,汝阳王与寿王曾有过妄称图谶之举,没多久,汝阳王便死了,我确是追查了他的死因,有线索表明,是吴怀实指使奚六娘毒杀了他。吴怀实与我有私仇,察觉到被人盯上,遂唆使寿王恶人先告状。”

  “咳咳咳咳……”

  李林甫听到后来,像是被惊得吸了凉气,咳嗽起来。

  好一会他才缓过来,喃喃道:“你觉得圣人会信你,还是更信他们?”

  薛白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过去,你在圣人面前指鹿为马,成功了很多次。”李林甫道,“你当是因为你很聪明,错了,只是因为当时圣人喜欢你而已,喜欢你的诗词歌赋、奇技淫巧,又有贵妃为你美言,可惜,你耗尽了圣人的好感,如今想与吴怀实去比谁更得圣人信任。”

  “我做了一个殿中侍御史该做的。”薛白道:“追寻真相,不畏皇子与宦官相勾结的势力。”

  “就算圣人信你,他还是可以把你们全都杀了。”

  “打个赌如何?”薛白道:“寿王一定会死在我前面,右相若帮他,必受连累,你答应过武惠妃‘一定保护寿王’,到时,开元二十五年的旧事被翻出来,你还想保住相位,能保住性命都难。”

  “够了!”

  李林甫叱了一声,胸膛起伏。

  他抚着胸口,闭上眼喘着气,许久不语。

  薛白等他呼吸恢复了平稳,才道:“帮他们还是帮我,不难选,我有一套完整的说辞……”

  李林甫睁开眼,眼神茫然,喃喃道:“你是谁?”

  他此时发病,不记得方才的事,薛白与他所谈的一切也就作废了。

  “你是谁?”

  “薛白。”

  “薛白?”

  李林甫竟是忘了这个名字,坐在那伸长了脖子,眼睛翻上一翻,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打量着薛白,一脸疑惑,喃喃道:“不,我想起来了,你是……薛平昭?”

  “不是。”

  “你来杀我复仇了,我不能把女儿嫁你……”

  薛白道:“我说了,没有什么仇怨,我只管眼下的利与弊。”

  “等等,等等。”

  李林甫忽然皱了皱眉,四下看着。

  他低头,看到了袖子上写着的一列字,有些诧异地喃喃道:“我得了痴呆健忘之症?不可能。”

  “右相?你以为今年是哪年?”

  李林甫没理会薛白,起身,继续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在桌案的抽屉中拿出一份卷宗,眯着眼看起来,之后再看向薛白,目光一闪,眼神里满是震惊与警惕。

  “你不是薛平昭,你……你是,你是……”

  薛白察觉到了他的不妥,上前几步,从他手中夺过那卷宗。

  李林甫虽已老病,握着那卷宗的手却很有力,等卷宗被薛白抢去看,他也不再阻拦,抚着胡须,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目光透着茫然。

  卷宗的第一页,是一张新纸,写的是“臣汝阳郡王太仆卿琎绝笔……”

  薛白继续往后看去,说的是一桩旧事。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李琎得了武惠妃吩咐去东宫赐死薛妃,带走几位皇孙,恰逢有禁军士卒误伤了李倩,之后那禁军士卒发疯砍人,一片混乱之际,李琎把李倩带到安全处去医治,中间离开了一会,再回去,却不见李倩,他不愿声张,遂与高力士、陈玄礼说皇孙已死了。事隔十三年,李琎自称又见到了皇孙,领悟到当初犯了欺君之罪,愧对圣人,遂将此事告知。另外,他近来深受病痛之苦,了此心事,再无牵挂,不敢再面对圣人,便先走一步了。

  薛白把信拿起,对着火光看了一会,道:“这是汝阳王亲笔?字迹仿得一模一样啊。”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留意到,这绝笔信写到最后笔迹还稍潦草无力了些,像是李琎愧而求死,情难自抑。

  若非知晓真相,连薛白都要以为这信是真的。

  卷宗内还夹着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李琮当时请求抚养李瑛之子的奏书,几个皇子的名字都清清楚楚,唯独没有李倩。

  薛白看了一会,忽然回过头,只见李林甫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那双斗鸡般的眼睛灼灼放光。

  “这是吴怀实伪造的,还是右相伪造的?”薛白问道。

  “你不是薛平昭?你是……皇孙李倩……你是来杀我的?”

  薛白想了想,自嘲一笑,丢开手中的卷宗,道:“好吧,虽然这里面有些证据是伪造的……但我不得不佩服你们的洞察力。”

  李林甫没有回答,显得有些迟顿。

  薛白道:“你们总是先给人把罪证定好了再炮制证据,但偶尔确实是能猜中一两次。”

  李林甫眉毛一跳,缓缓道:“你承认了?”

  “承认就承认,反正你也记不得。”

  薛白随口说着,把李琎的绝笔信撕下来,撕成了几片,背过身,放在烛火上烧了。

  一缕青烟腾起。

  “你……皇孙?咳咳咳……”

  “不要怕,我真不是来复仇的,与皇位比起来,仇怨不值一提。”薛白自嘲道:“与你说说也无妨,我心中偌大志向,也只能与你这个癔症之人说了。”

  “癔症?我没病,本相告诉你,你死定了。”李林甫摇了摇头,犹没分清这是哪一年,道:“你冒充杨慎矜之子以瞒身份,但瞒不住,圣人一旦知晓,你死定了。”

  “真的吗?”薛白轻哂一声,拉过一条胡凳,在李林甫对面坐下来,道:“我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

  “你死了,休想连累本相。”

  “李俨、李伸、李俅、李备都没死,我为何会死?”薛白道,“这次我面对的危险,不同于任何一次。以前我若输了,我会死。而这次我能继续瞒住最好,瞒不住最坏的结果,我恢复皇孙的身份。”

  “你居心叵测,圣人必杀你!”

  “不,我会成为制衡李亨最好的工具,代替你,成为太子的下一个对手。”

  李林甫此前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由愕然了一下。

  薛白笑了,道:“当圣人知道我是李倩,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被赐死。但我可以哭,可以满地打滚地求饶,我还年轻,羽翼未丰,对圣人没有威胁,他留着我,比杀了我更有用。”

  “不,你有威胁。”李林甫道:“你太聪明了,你总是能出人意料,圣人永远猜不对你能做到哪一步,他绝不敢用你。”

  “大不了就幽禁我,你想想,若你有我这样一个孙子,真会杀了吗?”

  李林甫不答。

  薛白道:“可圣人能幽禁我多久?没有人对付安禄山,等圣人驾崩,安禄山必起兵阻止李亨登基,宫变一起……你知道我背后有多少支持者吗?你知道十三年来谁庇护我并教了我这一身本事吗?”

  “谁?”

  “你看不到,但他们无比强大,他们是大唐的忠臣义士。”

  这些问题,李林甫很在意,因此以前追查了很久,此时才终于得到了薛白的回答。

  “右相。”薛白加重了语气,道:“一直以来你是圣人制衡东宫的工具,可你有自己的主张吗?你想拥立谁继位?”

  “用不着你管。”

  “那你百年之后,儿女何以为继?”

  “你说什么?”

  “我说,不如发疯赌一把吧?”

  “你说什么?”李林甫道:“端午御宴马上要开始了,你还不扶本相入宫?!”

  薛白道:“右相看我是谁?”

  李林甫伸手便要打,薛白反应快,避开了,退了两步。

  “不孝子,去让苍璧备马。”

  他似乎又发病了,不记得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薛白今日来与他聊到现在,全成了白费工夫。

  此时再指望于说服李林甫来帮忙对付吴怀实已来不及了,薛白遂执礼告辞。

  “好,这就去备马。”

  李林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色逐渐深沉起来。

  吴怀实所言不错,薛白是不是皇孙,一诈就知,眼下果然是诈出来了。

  但真诈出来了,他反而觉得难以置信。

  ***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右相府,登上钿车。

  杜妗犹在等着,问道:“如何?”

  “该是稳住他了。”薛白道:“不论如何,朝堂这边我们暂时不管了,只管宫中。”

  “准备与李琩御前对质?”

  “不。”

  薛白摇头道:“想到对质都累了,李隆基亦是烦了……直接找高力士,此番他是最关键的人物。”

  “我派人查了,他还在御前。”

  “他宅院改建之事呢?”

  “明日方设宴。”

  两人所说之事是,高力士把他在翊善坊的宅院捐出去当寺庙,名为保寿寺,为圣人祈福。这也是如今宦官积德行善的常有之事,如今保寿寺已改建好了,昨日刚把铸好的寺钟挂上。

  薛白本期望着高力士今日在保寿寺设个宴,好有个说服他的机会,终究是时机不恰巧。

  他想了想,问道:“郭千里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