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509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黑暗中,一道身影离开了废墟,往东走去,在坊门被拦了下来。

  “什么人?”

  守坊门的武侯拿火把照去,不等照亮对方的面容,一枚令牌已递到了他面前。

  “睁大眼看清楚,出了这么大的事,别耽误内侍省传话。”

  “是,内官请。”

  那人遂迅速离开了宣阳坊,隔着长街,对面就是东市,他依旧以令牌进了东市,直奔丰汇行。

  他上前,叩了叩门环。

  很快门就被打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正是任木兰。

  她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先是看到那身宦官的衣袍。

  “这位内官……咦,郎君?你如何找来的?”

  “我能找来,便说明你们事情办得错漏百出。”

  薛白径直闪入门内,沉着一张脸,道:“这么大的事,谁擅自作主的?”

  任木兰甚少见他如此不高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二娘吩咐去请你来,结果没请到。没想到郎君竟是过来了。”

  “人在哪?”

  “这边。”

  ***

  长廊尽头,杜妗独自走到一间隐秘的屋舍前,推门而入。

  她微微蹙着眉,眼神中带着思虑之色。

  入内,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浓厚,但闻着很舒服。

  烛台泛着微弱的光芒,后方坐着一个身穿马球服的人,虽是男袍穿扮,却显出了窈窕的身姿。

  未看清面容,只这样一道剪影,连杜妗看了都觉有些心动。

  “他来了?”

  “没有。”杜妗道:“不巧,我派人去请他时,他正与高力士说话,后来被高力士带走了。此时只怕还在火场上找你。”

  “派人去与他说一声?”

  “一则宵禁了不方便,二则若被发现太危险了。”杜妗道:“我还是趁着夜里送你回去为好……”

  说到一半,她听到了院外的哨声,欠了欠身,道:“贵妃稍待。”

  杨玉环正待开口,只见杜妗已转身走了。

  她也有些待不住了,想了想,起身,正准备走出去,迎面便见薛白走了过来。

  “听说她们没接到你,如何找来的?”

  “阿姐留下了很多痕迹,我已经尽数抹掉了。”薛白问道:“为何要如此?让圣人以为你是为李琩殉情,只会适得其反。”

  杨玉环听得前一句,才显出些许笑意,待听到后一句,却是愣了愣。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重新坐下,看了杜妗一眼,示意她出去。

  门被关上,那微弱的火光不再摇晃。

  “你认为是我放的火?”杨玉环问道。

  “不是?”

  “不是。”杨玉环摇头道:“我准备与三姐打马球,正在更衣,火势从东面蔓延过来。宫人们便拥着我逃,她们都穿着彩间裙,跑得不如我快,我跑到花圃边,见她们未跟上来,便钻进花圃,又拿烟灰抹了脸,独自跑了出来。”

  薛白有些不太相信,问道:“为何?”

  “你宅院不就在隔壁吗?我有要事需与你谈谈。”杨玉环道:“当时所有人都忙着跑出三姐的宅院,一片混乱,没人顾得上我,我到了你宅院,称有消息要与你娘子说,便见了颜嫣。”

  “之后颜嫣让杜妗来接你?”

  “你信吗?”

  薛白点点头,道:“信吧,虽然听着不合理,但未必没有发生的可能。”

  “不生气了?”

  “本也没有生阿姐的气,只是觉得这做法欠妥。”薛白沉吟道:“那是如何起的火?”

  “我亦不知,该是隔壁空置的宅院先烧起来了。”杨玉环道:“你就是心思太多,所有事都觉得是人为,可世间烧起来火,绝大多数都是意外的。”

  薛白依旧打算查起火的原因,眼下却不是与杨玉环追究这些的时候,问道:“为何要冒这么大风险见面?”

  “哪知有这么大风险?”杨玉环抱怨了一句,一颦一笑都美得惊心动魄,嗔道:“原以为趁乱见一面很快,谁曾想,没能请到你。”

  “阿姐是有何事?”

  此时,薛白是认为杨玉环有些不懂事的,觉得这女人美则美矣,未免太任性了些。这种时候再见面,一旦被发现,只怕两人都得死。

  至于她能有什么事?无非还是吴怀实冤枉他们有私情之事,直接撇清即可,岂需商量。

  这般想着,他便听杨玉环问了一句。

  “你老实与我说,你是李瑛之子吗?”

  薛白凝神看去,正对上杨玉环那双关切的眼,微微滞愣了一下,摇头道:“不是。”

  “好,我信你。但李琩说了,他会在御前指证你李瑛之子的身份,不论你是不是,都会引起圣人的猜忌。你也莫以为高力士保你就够了,圣人暗中还会派别人暗查的。”

  “谁?”

  薛白只觉背上微微一凉,意识到自己只把希望寄托在高力士身上,还是太小瞧李隆基了。

  再一想,高力士绝不能完全代表李隆基的意思,甚至连一半都代表不了。

  也就是自己眼下威胁太小,否则只怕已经死了。

  “我亦不确定,但我知内侍省有些人偶尔会绕过高力士,单独向圣人奏事。”杨玉环道:“我写给你。”

  她抬手,手指在案上的茶杯里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名字。

  薛白凑上前看了,记在心里。

  他觉得自己方才有些错怪杨玉环了,她冒着大风险来,要说的确是一则对他十分重要的消息,且确实只能当面秘谈。

  桌上的字迹渐渐消失。

  薛白抬起头来,再次与她对视了一眼,且这次距离甚近。

  “你与旁的男子不同。”观察着薛白的眼神,杨玉环忽然说了一句。

  “嗯?”

  “旁的男子看我,眼神里写着‘占有’两个字,但你没有。”

  “高将军呢?”

  “他又不是男子。”

  “李林甫、杨国忠眼里也有?”

  “有,他们想占有而不敢,藏得很深,鬼鬼祟祟。你不同,你看我的眼神是……悲悯?”

  杨玉环吐出一个词语后,似不确定,但想了想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她很清楚李琩所谓为她付出了一生,无非是自怜身世,要她对他有所赔偿;李隆基所谓的宠爱,无非是自命不凡,要她作为他的点缀,他们的每一次付出,都需要有回报,需要她以美貌、才情去取悦他们。说白了,他们要的是他们自己开心。

  薛白的不同在于,他看似是攀附、是交易、是利用,却常常莫名地让她感到……他似乎希望她能好。

  这让杨玉环觉得看不懂他。

  “我早便想问你,你是觉得我可怜吗?”

  “有一点。”

  薛白身子向后仰了些,他待她的姿态往往都是这样保持着距离,除非必要,少有倾上前去压迫对方。

  “我是一个喜欢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

  “所以你觉得我决定不了我的命运?”

  “是,但不全是可怜。”薛白道:“只觉得有些可惜。”

  杨玉环觉得“可惜”二字确实是更贴切,她原本可以过得更快活,可惜没有。

  “你小小年纪,还替我觉得可惜了?我反而觉得你很怪异。”

  “阿姐若将我当成三十多岁的人看,也就不奇怪了,我太老成罢了。”

  “不仅是老成,你身上必是藏着许多秘密。”

  杨玉环难得有机会与薛白独处,却还有许多的问题想问,关于他的身世、他的才华、他的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她正想一个个询问,薛白却问道:“寿王是我害死的,怪我吗?”

  “不怪。”杨玉环毫不犹豫摇了头,道:“我与他早就无关了,岂会因为一个无关人等,怪罪自己的义弟。”

  话到这里,她低下头又道了一句。

  “但难过还是有的,一个认识很久的人死了,且知他一生活得都不痛快……他因我而活得痛苦,他死了,我却还得为我的前程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薛白能理解这种心情,道:“义姐若要为他哭,可在这里哭,哭完便莫再显露这种情绪了。”

  “哭不出。”杨玉环反而笑了笑,道:“谁又活得不痛苦?”

  薛白分不出她这笑容是凄美还是甜美,片刻的发呆之后,道:“那就走吧,还得趁夜把阿姐送回去。”

  杨玉环的诸多问题还一个都没问,闻言也是一愣,应道:“走吧。”

  ***

  月光照着长安城。

  出了丰汇行,隐隐能听到东市中有人在唱歌。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

  杨玉环身上罩着黑色的斗袯,走在薛白身后,她对这歌声很感兴趣,几次回头,但薛白始终闷头往前走着。

  她只好快步跟上。

  倒像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还没玩够,就被家人找到带了回去。

  过东市、宣阳坊的坊门时,杨玉环还担心会不会出意外。

  但一切都很顺利,薛白拿出了高力士给的令牌,每次都语态急促喝退了前来查问的武侯。

  “内侍省办事,让开。”

  “喏。”

  渐渐的,前方一片嘈杂,那是人们还在火灾后的虚墟里寻找着贵妃。

  忽然,一队人举着火把过来。

  薛白等人过去,低声道:“你等一两天被找到比较好,瑶娘府中东南角有一口枯井,我带你过去。”

  “好。”

  杨玉环以贵妃之尊,此时却很听薛白的话,老老实实捂紧了身上斗袯,快步跟上他。

  周围的人们或在搬动着倒下的梁柱,或在呼唤着“贵妃”。

  真正的贵妃却是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在废墟里摸黑前进……终于是摔倒在地。

  “哎。”

  一声娇呼。

  薛白回过身,看到废墟那边有人被惊动了,挥动着火把。

  “是贵妃吗?”

  “不是,我带着宫人在找贵妃。”

  “你是谁?”对面依旧有人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