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519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皇孙。”

  李倓转过头看去,只见来的是高力士,遂向他点了点头,道:“阿翁。”

  高力士也点头致意,道:“皇孙今日表现得不错。”

  “谢阿翁夸赞。”

  “太子呢?”

  “阿爷与阿兄该是顺利出去了的。”

  “圣人在等,走吧。”

  ***

  冯神威迷了路,手中的灯笼还灭了。

  好在绕过一条条通道,终于听到了脚步声,之后见到了人影。

  他循着过去,见到了薛白与李倓的侧影。

  但在对面,高力士已先走了过来,开口唤道:“皇孙。”

  冯神威愣了一下,因他正对着高力士,恰能看到高力士的目光……分明是看向薛白的。

  薛白与李倓听得呼唤,其实是同时转头的。

  而之后那句“皇孙今日表现得不错”,冯神威莫名觉得,高力士是在对薛白说的。

  他太了解高力士了,甚至还能感受到其语气中的试探之意。

  待李倓执礼的一瞬间,他觉得高力士似乎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圣人在等,走吧……谁在那边?”高力士忽然喝道。

  “是奴婢。”

  冯神威连忙小跑上前,向高力士行了一礼,抬头间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薛白。

  几人向外走去,冯神威刻意落后了几步,与薛白行在后面,小声道:“也不知道薛郎是如何能想出这样超绝的游戏,真是让人赞叹。”

  “冯将军过奖了,只是家家酒而已。”

  “可此前却从未有人想过能给圣人办一场家家酒啊。”冯神威感慨不已。

  “我只是觉得,圣人虽是九五至尊,但也有喜怒哀乐。”

  面对这样一句话,冯神威不敢回答。

  他们走出秘室,已能听到李隆基的朗笑声,正以指点江山的语气说着他成功破解各个秘室的策略。

  末了,李隆基看向薛白,夸赞了一会,问道:“说吧,想要朕如何赏你?”

  杨国忠眼中当即泛起羡慕的眼神,他虽然已身兼数十职,但对权力的贪婪一点也没有减少。他了解薛白,知其一定还是想要朝廷正式官职,到时他便要想办法在游艺使的差职上插上一脚。

  “臣只是办了份内之事,不敢要圣人赏赐。”薛白两步上前,先是推辞了一句。

  不论李隆基是否喜欢他,此时也不会吝啬于这一个赏赐。

  “你差事做得好,朕便要赏你,大胆说。”

  杨玉环微微含笑,鼓励地看了薛白一眼,让他大胆求官,她也会劝圣人答应。

  在这个瞬间,薛白最后思索了一遍。

  摆在眼前的路不少,他筛选出了三条。

  一是继续走官场正途,往六部诸司员外郎、中书舍人的位置上挤一挤,这是常规情况下升官掌权最快的路;

  二是到军中去历练,眼下河陇、剑南都有建功的机会,风险可能很大,但也有收益,至少能弥补他在兵权上的不足;

  三是搏一搏,把所有的筹码押上赌桌,现在就冒充皇孙,此举蕴藏着无数未知的风险,求的是向死而生,其实是九死一生。

  “臣……”

  薛白目光稍稍一抬,瞥向冯神威,只见对方正极为专注地看着自己。

  不管杨玉环所说那个内侍省的眼线是谁,薛白都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那么,第一条路看似平稳,实则容易陷入被动;第三条路虽是捷径,但却将生死交在李隆基的一念之间。

  “臣请圣人赐官。”薛白道,“臣愿随军往南诏,为圣人平定阁罗凤。”

  他终究是选了一条进可攻、退可守的路。

  既然现在深陷于猜忌与怀疑之中,那干脆再次跳出朝堂、积蓄实力。搁置李隆基的猜疑,他还很年轻,而李隆基已经老了,时间会对他越来越有利。

  哪怕在征南诏的期间,让人察觉到了他的异心,他也可迅速逃亡,伺机而动。

  闻言,杨国忠先是诧异,之后喜上眉梢,认为薛白真是太合他心意了,想出了一个供圣人欢游的好办法就离开朝堂,正好将游艺使的美差留给他。

  冯神威则是低下头,心中舒了一口气,暗道若薛白真随军去了也好,也免得圣人每每猜疑。

  李隆基也是出乎意料,看向薛白,见到的是干净明亮的眼睛,带着赤诚与热血,一心为国出力的模样。

  “少年意气,你可知征战凶险啊?”

  “臣不怕凶险,大唐的威严比臣的性命更重要。”

  李隆基摇头笑笑,是讥笑薛白年少,道:“你一个不知兵事的状元郎,去了有何益?朕的将士能征擅战,不缺你一个。有这心思,不如将游艺使的差事办好,多造些秘室。”

  难得堂堂天子开口劝说这么多,无非需要薛白继续当个狎臣。

  此时此刻,薛白忽能感受到李白待诏翰林的郁闷。

  他却没有李白的任侠之气,辞了官,北上去探虎穴,探得了证据却未必解得了祸乱。

  “臣举荐杨国忠、冯神威为游艺使。”薛白道:“此次营造秘室,他们全程参与,许多奇思妙想,皆是他们提出。”

  杨国忠大喜,连忙上前,行礼道:“臣不敢居功,臣本该做得更好。”

  冯神威则是受宠若惊,亦是谦逊应话。心中却暗想着薛白为何屡屡示好于自己,让人好生难做。

  李隆基依旧没有立即应允,转向杨玉环,莞尔道:“太真,他是你的义弟,你觉得此事可行否?”

  杨玉环不愿薛白去冒险,正要摇头,却想到了方才与薛白说过的那句,不管是何官职她为他争取。

  她心想,反悔了又如何?总好过将自家兄弟送去那般危险的地方。

  可话到嘴边,她还是道:“妾身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为三郎解忧。好在自家兄弟拳拳报国,圣人允了他又如何?”

  “好。”李隆基潇洒地一挥手,“明日着尚书省安排便是。”

  “谢陛下。”

  李隆基今日心情好,仿佛提什么要求都能被答应,也许薛白冒充皇孙,他也会顺势认下。

  ***

  六月初二。

  放在桌上的一颗荔枝已有些变味了。

  这是圣人赐下的,李林甫忘了吃,放在那,看着它慢慢衰老。

  他手里拿着张垍转赠给他的“记事珠”,把玩着,开口向面前的薛白问道:“去南诏,你如何想的?”

  “想着万一立下战功,圣人也能封我个‘南平郡王’。”

  “你若是忌惮胡儿,不必如此。”李林甫道:“大唐诸藩皆在朝廷掌握,胡儿翻不出天来。是我允许他阻止李亨继位,他才有这个胆量。我若不许,他自然不敢。”

  薛白早就感受到安禄山封王之后,李林甫的态度又有了变化,遂问道:“右相今日请我来,有何提议?”

  “化干戈为玉帛。”

  “安庆宗婚期在即,安禄山派人来长安了,给右相送了玉帛?”

  李林甫缓缓道:“大家可合力支持庆王,有安禄山为援,则大事可期。”

  两人依旧是在偃月堂谈话,薛白走到窗边,看向堂外的湖水,也确保谈话不为旁人知晓。

  “庆王若成为储君,你的抱负便成功了一半。”李林甫道,“不必多树敌,更不必多树强敌。”

  “很难想象劝我莫树敌的话是出自右相之口。”

  这种插科打诨的话,李林甫并不理会。

  薛白沉吟着,道:“右相就不怕安禄山成了董卓?”

  “本相自能弹压得了他。”

  “到时右相若‘忘记’了,又如何?”

  “放肆。”

  李林甫不悦,拍案叱了一声,冷着脸不语。

  堂中沉默的片刻,薛白迅速思忖了一会。

  因为他离间了李林甫与安禄山,还是逼迫安禄山做出了一些改变,至少愿意表态支持庆王了。这个改变看似微小,却有可能引起更大的改变。

  当世哪怕有人看出了安禄山的异心,也都有一个观念,即圣人只要还活着,安禄山就不敢反,或者说闹不出多大动静,这源于世人对李隆基的崇敬、畏惧,包括李林甫也是如此想法。

  甚至于安禄山本人亦然,若非不得已,安禄山应该是想等到李隆基死后再造反。

  只有薛白很清楚一个事实——李隆基活着,对于平定安史之乱没有好处。

  相反,若早些换一个人继位,趁着现在朝局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也许还有机会遏制安禄山,而若这个继位的人是李琮,薛白还能够借此掌握更多权力。

  如此说来,安禄山这个提议是可以考虑的。

  但只能虚以委蛇。

  因为安禄山能给到李琮的声援其实很小,除非李隆基死了,李琮需要兵变,但如此一来就像薛白方才所言,安禄山极可能成为董卓;反过来,安禄山却会借着所谓的合作,从李林甫手上卡要走许多好处。

  薛白认为眼下要做的,当是假意合作,以虚言稳住安禄山。

  “可考虑清楚了?”李林甫不耐,问了一句。

  薛白道:“看安禄山要什么,能给什么?”

  “他派人来了,你见一见吧。”李林甫已感到疲倦,拉了铃,招人带着薛白去外堂。

  他独自坐在偃月堂中,心想着若是真与薛白扶庆王上位意味着什么……

  ***

  薛白走进相府外堂,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堂中。

  “薛郎,许久未见了!”

  对方回过头来,显得十分激动,上前行了一礼,面露热情的笑意,问道:“可还记得我?”

  薛白却能从他的眼神深处感受到他非常的冷静。

  这是一个城府很深,很擅于表演的人,只是遇到了薛白这只千年的老狐狸。

  “严庄。”薛白道:“天宝六载科举,野无遗贤,我岂能忘了严兄这位遗贤?”

  “称不上贤。”严庄连连摆手,十分谦逊。

  薛白道:“‘贤’是一定的,但不是‘遗贤’了。”

  严庄苦笑道:“侥幸得东平郡王赏识,在范阳节度府中任一孔目官,比不得薛郎。”

  “我不过只是一游艺使,狎臣而已,比不得严兄在边塞为国出力。”

  天宝六载,彼此都经历了科举的野无遗贤案,今日却聚首在这右相府中商谈。

  这场景,可见他们没有改变世道,反而被世道改变了。

  “我这次来长安,是奉府君之命,来帮忙操办大郎的婚事。”严庄道,“拜会右相时,却听说了一些事情,故而想与薛郎推心置腹地聊几句。”

  薛白点点头,静待下文。

  “府君素来以右相马首是瞻,得罪了太子。”严庄苦笑道:“也怪府君是个粗人,觐见时说出‘不知太子为何人’这般话来。如今他思来想去,深敢后怕,欲支持庆王为储,不知薛郎意下如何?”

  短短两三年间,严庄已经迅速老练起来,一番话含蓄中带着野心勃勃。

  薛白反问道:“为何与我说?”

  “谁不知薛郎与东宫仇怨不小?”

  “我与安禄山亦有过节。”

  “过节可消。”严庄道:“而与东宫之仇怨不可消。”

  “我如何信你们?”

  严庄很热切,大胆直言,上前一步,道:“等大郎娶了荣义郡主,他便是庆王的女婿,如此,岂不可见府君的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