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52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她其实已经等了一会,奈何心中焦急,还是打断了杨齐宣的话。

  薛白不由笑了笑,心中自嘲,费心费力谋来的官职,在她眼里却是被贬了,道:“在何处任职都是报效朝廷,一样的。”

  “怎会一样?出了长安……”李季兰本想说“就又见不到了”,话到嘴边,改口道:“天下岂有比长安更好的地方?”

  “是啊。”

  薛白心想,四方诸夷、叛臣,也都想要长安,若不做些什么,往后长安也待不安生。

  杨齐宣看着薛白的表情,猜其一定是被贬官了、因此尴尬,故作解围,又暗贬了一句。

  “好了,薛郎还能抗旨不成?这姚州蛮荒之地,怕是只能走一遭了。实在不成,十七娘帮忙求求丈人……”

  “杨郎。”

  李十一娘恰好过来,听到自家夫婿在丢人现眼,连忙开口打断,上前道:“姚州是薛郎自己要去的,你莫多问。”

  她更喜欢讥嘲李季兰,说罢又问道:“季兰子说是来我们家中看兰花的,可看到了?”

  “嗯,看到了,开得真好。”

  “这花却不是白看的。”李十一娘嘴角微扬,淡淡瞥了杨齐宣一眼,道:“久闻季兰子诗写得好,就着兰花赋诗一首,可好?”

  “好啊。”李季兰应道,“可当着薛郎的面,我若写诗,还真是班门弄斧呢。”

  “正好,那边花厅有纸笔,移步如何?”

  李季兰先是看向薛白,邀他一道前往,见薛白点头了,忍不住抿唇一笑。

  待他们走到花厅,只见里面站着几名年轻男子,崔光远则由李岫陪着坐在一旁。

  那几个年轻男子中有一人手持毛笔,刚在纸上题了一首诗,众人纷纷叫好,连崔光远也夸了几句。

  正好一行人到了,写诗的年轻男子转过头,见了李季兰便是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轻语道:“好漂亮,十一姐果然没骗我。”

  李腾空见状,拉住李季兰,问道:“十一姐这是做甚?”

  “又能做甚?写诗罢了,我舅家兄弟方才也咏了一首兰花诗,让季兰子再写一首,看看谁写得好。”

  李十一娘并未明说,想让兄弟与李季兰相看的意思却很明显了。

  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她总不能逼着李季兰嫁了,可李腾空知晓她舅家兄弟诗才虽好,品性却很恶劣,不愿让李季兰与之打交道,牵着李季兰转身就要走。

  “十七,你这就无礼了。”李十一娘笑着拦住。

  杨齐宣道:“何必……”

  “你住口!”李十一娘忽然收敛笑容,叱道:“此事有你说话的份吗?!”

  杨齐宣当即面露讪讪,明白是自己对李季兰的心思被看出来了,才有了今日这出事,他不由心里慌张。

  李十一娘转向李季兰,再次显出了笑脸。

  “季兰子,写首诗而已,方才也答应过的。总不能你来家里不是看兰花,是看男……别的什么吧?”

  这话是含笑说的,李季兰不知如何回答,有些局促。

  杨齐宣看得好生心疼,可惜害怕妻子,不敢开口帮忙说话,好在,他看到李腾空会回护着好友。

  “我来写诗吧。”

  先开口的却是薛白,脸上带着一丝大方得体的笑意,从容走进花厅,伸手要那支毛笔。

  他名望摆在那,且许久未写诗了,难得主动要留诗,自是没人拒绝他,哪怕私下里他们看他并不顺眼。

  “薛郎请,今日我们写的是右相府观兰花。”

  “好。”

  薛白执笔,沾了墨,随手就题了首诗。

  一手漂亮的行楷潇洒挥过,他再次感受到了长安的和平宁静。

  往日不觉得如何,临行之际却体会到这种安宁是极珍贵之事,此去,也不知何时还能再在长安写诗。

  诗成,薛白搁下笔,转头,只见李季兰正极专注地看着他的诗,而李腾空则是看着他。

  他有时觉得李季兰喜欢自己,李腾空不喜欢自己,今日却有些不同的感受……但说不清。

  “这是诗?”

  周围几个年轻男子议论起来。

  “不像诗啊。”

  “这次未免太……太次了些吧?”

  “韵律是一点也没有啊。”

  “薛郎见谅,但你这诗写得也太敷衍了。”

  崔光远站在一旁看了,想为薛白说话,也只能道:“意境还是好的。”

  “失手了。”薛白道:“走吧。”

  崔光远遂向众人一叉手,道:“诸君再会。”

  李岫道:“我送两位。”

  说是两位,但李腾空、李季兰却也随着薛白一道离开了右相府。往日有所避讳,如今薛白又要离开,她们却得与他问清楚。

  出了右相府,崔光远本有话想与薛白说,见此情形,识趣地先行告辞了。

  李季兰不时抬眼瞥一瞥薛白,又躲开,待他没注意,又偷看他。

  “怎么了?”

  “多谢薛郎为我解围。”

  “无妨,都是朋友,今日这也是小事,你别往心里去。”

  “那,那你是为我而气他们,才故意写首怪诗给他们吗?”

  “其实那不是诗……”

  ***

  杨齐宣又被李十一娘掐了两下。

  他有些羡慕薛白,同样是有妻室的男人,今日偏是让薛白替李季兰出了头,准确地说,他有些鄙夷薛白。

  可惜,他娶的是右相府的娇纵之女,偶尔只能忍一忍了。

  倘若有一日,地位能高过于十一娘就好了,早晚有这一天的。

  正想着这些,有人拍了拍他。

  “姐夫,你看这诗怎么样?”

  杨齐宣嗤笑道:“这也配叫诗?”

  “我看啊,薛白是江郎才尽了。”

  “这样,我们将这首破诗传扬出去,让他在出长安之前先丢一个大脸。”

  “好主意。”

  ***

  从长安调动的唐军若想在秋冬之际进入南诏,如今虽只能算勉强准备就绪,但也该开拔了。

  这一部分的兵力并不算多,主力还是早已调往益州的十府募兵,因此,在此时节,长安城里没有太多人讨论此事。

  近来讨论最多的,是一首诗,甚至传到了宫中。

  “这也叫诗?”

  李隆基拿着一张竹纸,上看下看,最后皱起了眉头道:“真是薛白写的?”

  高力士应道:“江郎才尽了。”

  “朕看他是得意忘形了,年纪轻轻,朕便赐了他绯衣鱼袋。”

  李隆基丢掉手中的竹纸,正要处置旁的事,忽然忍不住又念了一句薛白那诗。

  “不对。”

  他喃喃道:“这诗,有些不对……”

  ***

  将要离开长安之前,薛白又去见了章仇兼琼。

  “这些文牍,薛郎拿着吧,其中还有一些书信,是寄给我在川蜀的故旧的。”

  “多谢章仇公。”

  “我不是平白帮你的。”章仇兼琼道:“我看你面相可亲,信得过你,想拜托你在贵妃、右相面前为我多美言几句,我经不住那些大案。”

  薛白道:“章仇公放心,我已经打听了,右相并无迫害你的计划。”

  “真的?”

  “右相有一本册子,上面记着政敌的名字。坏消息是,章仇公名列其中……”

  章仇兼琼虽早有预料,但还是支起了身,抚着长须,面露踌躇。

  薛白接着道:“好消息是,章仇公的名字很靠后。”

  “那早晚还是会轮到我的啊。”

  “这般说吧,章仇公的名字比我还靠后,在我前面的有鲜于仲通、张齐丘等节度使,有杨国忠、张垍等大臣,在我后面的就更多了,章仇公可等我死了再忧心不迟。”

  章仇兼琼哑然失笑,叹道:“薛郎这次去南诏,也有人与你说此行不吉吧?”

  “自然是有的。”

  “我却与你相反啊,我从川蜀回长安时,许多人与我说我会死在长安。”章仇兼琼道:“天宝五载,我回朝经过汉州,坠马昏迷,被搬进驿馆,那驿馆里正好有一位濛阳县尉,巧的是,我醒来之时,那濛阳县尉恰好猝死了,当时走来一名道士,说了一段怪话。”

  “什么怪话?”

  “那道士说,濛阳马县尉乃是代我而死的,而我则还有四年寿命。”

  薛白摇头道:“我不信这些。”

  “我也不信。”章仇兼琼道:“你可知那道士是何人?”

  “何人?”

  “他从我这里骗了些钱财,后来借着与我相识,又去骗了国舅,制出了些无用的壮阳药……”

  “李遐周?”

  “薛郎也识得他?”

  “是个惯会装神弄鬼的道士。”

  章仇兼琼道:“可我虽说不信,心里却总念叨着这事,回长安后,生怕右相害我,终日龟缩于宅中。近来见到薛郎,悔啊!”

  “章仇公不必懊悔……”

  “我悔的是这四年来,束手束脚,担惊受怕,无所作为,比死都后悔。”

  说罢,章仇兼琼长叹一声,道:“这是我最后能告诉薛郎的经验,此去,且放手一搏吧。”

  “必不负章仇公厚望。”

  ……

  得了章仇兼琼给的诸多文牍,薛白回家后便仔细研读起来。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了一件事,即章仇兼琼对他自夸的那一句“我在川蜀功劳过甚”,似乎是真的。

  一直以来,薛白对章仇兼琼的印象只有其人举荐了杨国忠入朝,之后依附杨国忠。但真当他认真看了这些文牍里的记载,他才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大唐名将。

  也许不算非常了得,但也算得上大唐璀璨群星里的一颗了。

  首先是关于夺回安戎城的记叙,很显然,大唐收复丢失了六十年的安戎城,不是李隆基在宫里授一个奇计就行的。章仇兼琼夺回城池是经历了艰苦的攻城、守城之战。

  其次,他在川蜀任上,不仅战功出众,文治也不差。兴修了大量的惠农水利。

  比如成都的万岁池在开元年间已经完全淤塞,天晴时干涸无水,下雨又容易溢水成灾,于是章仇兼琼发动百姓进行疏浚,灌溉了三乡之田。

  比如新源渠,起于温江,止于成都,也是章仇兼琼疏通的,如今薛白造竹纸,能从川蜀运竹纸到长安,还有赖于此渠。

  另外,还有远济堰、通济堰等等。

  但最让薛白感到惊讶的不是章仇兼琼这些功绩,而是朝廷对他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