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527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那县尊打算如何?”高如之道:“云南王有与大唐修好之意,想要再请求归附,县尊不愿促成此事吗?”

  郑回道:“归附,他无非是占到了便宜,又怕大唐报复,想要见好就收罢了。”

  “县尊就忍心看着战火肆虐?到时那些被你保全的西泸父老如何是好?县尊就宁愿让南诏从此投靠吐蕃?到时局势只怕会更坏。”

  “阁罗凤这是挟吐蕃以自立。”

  “为之奈何?助他归唐是最好的结果。”高如之苦口婆心,继续劝道:“县尊,你说过,教化西南的路还很长。那你是想要一个继续教化的机会,还是玉石俱焚?”

  郑回沉默不语。

  高如之道:“县尊,为长久大计,当忍一时之气啊。”

  郑回有些被说动了,开始思忖着。

  此时,外面传来了一连串的呼唤声。

  “大王。”

  “大王。”

  郑回转过头,只见当先大步而来的是一员南诏将领,正是当时掳他来的段俭魏。

  段俭魏的祖上是河西四郡之一的武威郡人,在魏晋时迁至云南。因家学渊博,如今在云南已成了当地的大姓。段俭魏不仅是家世显赫,还勇武过人,乃阁罗凤麾下第一大将。

  此时,段俭魏走进牢中,四下看了一眼,却只是站到了一旁。

  很快,有几人领着一名头戴珠冠的锦袍男子进来。

  这便是南诏王阁罗凤了。

  阁罗凤年近四旬,沉稳而有风度,脸上带着详和的笑容,只看外表,有些软弱可欺的样子。

  “郑县令受苦了。”

  还没等走到牢房前,阁罗凤已匆忙吩咐道:“快将郑县令放出来。”

  段俭魏遂从牢头手中接过钥匙,准备开口。

  “不必了。”郑回道。

  段俭魏并不理会他,依旧是打开了门,阁罗凤径直入内,看向郑回,诚恳道:“郑县令治理西泸的政绩我早有耳闻,仰慕郑县令之才学久矣!但我今日方知,段将军竟把郑县令怠慢了,莫怪莫怪……”

  “你若是想要我投降,且死了这条心。”

  “不。”阁罗凤道:“我希望郑县令能为我再写一份降书,禀明事情经过,请朝廷不再兴兵。我不擅文辞,此前虽已上表请罪,可惜圣人为奸臣所惑,不肯宽恕我。”

  郑回再次犹豫。

  阁罗凤踱了几步,叹息了一声,道:“吐蕃人已经到了,如今就在苍山以北。南诏是归附吐蕃,还是归附大唐?此事交给郑县令决择了。”

  郑回思忖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我可以写。”

  “太好了!”

  阁罗凤大喜,上前拉着郑回的手,笑道:“高如之一直夸你有大才,此番一定能解释清楚,化干戈为玉帛……走,喝酒去。”

  郑回心情低落,终究还是被带进了王城,只见王城中早已准备好酒宴。

  见此情形,他如何不知阁罗凤打的还是招降他的主意?

  再听宴上众人说话,彼此间的称呼已有南诏新的官职,可见阁罗凤已开始完善官制,哪怕名义上再次依附大唐,实则已自立一国。可降书若不写,真能眼睁睁看着南诏倒向吐蕃吗?

  “这杯酒,我敬郑县令,听闻郑县令乃是大唐的进士,在座的没有一人学问高过你。”

  “误会,我并非进士,是明经……”

  “一样的。”阁罗凤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抬手道:“请。”

  郑回道:“酒可以喝,但先说好,我只为云南王写请罪表,不会为你谋划自立。”

  “好,答应你便是。”

  郑回这才举杯,饮尽杯中酒。

  他在牢里饿了许久,那美酒流过喉头,无比甘香。

  阁罗凤拍掌道:“把我的孙儿抱来。”

  很快,随着孩子的哭声,一个蛮族女子便抱着个一岁多的幼儿过来。

  阁罗凤脸上的笑容褪去。

  “我儿凤伽异,开元二十六年入质长安,圣人问他问题,他对答如流,被封为鸿胪少卿。圣人还许宗室县主与他为妻……怎奈奸臣陷害,诬陷我儿要逃,将他杀死在长安!”

  随着这一句话,殿中文武当即脸色肃然,一副要杀进长安,为储王报仇的样子。

  郑回却是抬手一指那幼儿,问道:“那他是?”

  “是我与储王的孩子。”那蛮族女子应道,“我是披独锦,三年前奉命到长安进献,怀了储王的种带回来。”

  她与中原女子不同,对此事不以为羞,反而十分骄傲。

  郑回微微嗤笑,心想这都是阁罗凤早有异心的明证。

  “披独锦,让郑县令抱一抱异牟寻。”阁罗凤道。

  披独锦一愣,反而抱紧了儿子,道:“大王,怎么能让这个唐人抱你的孙儿。”

  “给他!”阁罗凤叱道。

  披独锦心里极不愿,却还是听命而为,走向郑回,不情不愿地将手里的孩儿递过去。

  郑回一开始没接,先是看了看她担忧的眼睛,又看向那孩子啼哭时稚嫩的脸庞,终于伸出手去,接过了襁褓。

  哭声更响。

  郑回莫名有些紧张。

  阁罗凤道:“我儿子死得早,我这个孙子会是云南郡的储王,我想请郑先生教导他儒家学术,请郑生先务必答应。”

  “这……”

  郑回连忙想把孩子递回披独锦手里。

  不想,披独锦竟是拜倒在地,道:“请郑先生教我的孩子。”

  “你们……”

  郑回又气又急,心想他们就不怕他把这孩子掷在地上吗?

  然而,他脑中想到的却是自己曾与高如之说过那一句“教化西南的路还很长”,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刻,郑回低头看去,只见被他抱在手里的异牟寻已经不哭,正睁着一双明亮纯净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伸出一只小小的手。

  他不由长叹一声。

  阁罗凤只听这声叹就知事成矣,笑道:“先生这是答应了,来,都举杯,贺异牟寻觅得良师!”

  “贺储王觅得良师!”

  虽然名字里有个“回”字,但郑回已不知何日才能回家了……

  次日,一封出自郑回手笔的降书便离开太和城,北上,递往蜀郡益州给鲜于仲通。

  ***

  蜀郡,新都县。

  益州分明已近在咫尺,但杨国忠入蜀到了新都县之后,非要先休整三日。

  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他曾在新都任过县尉,在当地有许多故人。如今高官在身,自然要好好显摆一番。

  才入城,他便恢复了年轻时的无赖脾性,因天气炎热,衣服也不穿,敞着肚皮,招了一众曾经的狐朋狗友在县署赌博。

  怪的是,以前他穷困潦倒,在最缺钱的时候赌博就没赢过,如今根本不缺钱了,反而赢得盆满钵满。

  “啖狗肠,钱这东西也是势力眼,喜欢往高处走。”

  杨国忠不缺这点钱,将赢来的全都分了,还赏给了朋友们许多,道:“都散了,我跋山涉水地回来,乏了,明日再来。”

  众人一阵哄笑,又说了许多奉承话,方才散去。

  杨国忠志得意满,才想起好日子才刚开始,莫教索斗鸡给害了,连忙让人招薛白来商议到了益州之后的计划。

  “阿郎,薛白没进县城,在城外兵营歇息。”

  “那去请啊,你脑子留在长安没带来?”

  “喏。”

  待薛白来了,便见杨国忠在檐下摆了个两个大木桶,正躺在其中一个里面泡着。

  “你我兄弟就不客气了,凉快凉快吧?”

  薛白确实也觉得天气太热,进了另一个桶中,浸湿了头发,然后放松下来泡在水里,洗去了路途的风尘与疲乏。

  杨国忠道:“阿白,你说李林甫要如何害我?该不会找人来刺杀我吧?给我下药?”

  “不至于。”薛白道:“只要打输了这一战,他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输?”杨国忠道:“想不到怎么可能输,弹丸小国,天兵一到,还不就灭了他。”

  “南诏不好打。”

  “嘁,你又吓我。”

  薛白道:“地势险峻,道路难行,补给不易,天气炎热,瘴气横生。便是率大军攻到太和城下,只要阁罗凤坚壁清野,如何攻破?”

  “强攻!”

  “那是阿兄不了解太和城的地利,东是洱海,西是苍山。另外,若有一支吐蕃兵马绕后,大军只怕有去无回。”

  杨国忠不耐烦听这些,道:“总而言之,你就是寄望于王忠嗣?”

  薛白道:“他定然比我们能打仗。”

  “带这么多不会水性的北兵,有何用?”

  “能杀人。”薛白应道,“能杀人才是最有用,至于旁的,随时都能学会。”

  杨国忠道:“然后呢?”

  “李林甫只要放任安禄山除掉王忠嗣,阿兄你立功不成,自然就拜相无望了。”

  “你直说,我如何做?”

  薛白沉吟着,道:“我在想,安禄山若想除掉王忠嗣,也许会借鲜于仲通之手。”

  杨国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不会,鲜于仲通是我的人。”

  “阿兄与他很熟。”

  “当然。”杨国忠道:“当年,我就是在这新都县任县尉,很是做出了一番功绩。可惜,任期满后没能补到阙,手气也不佳,贫困之下,正是去投奔了鲜于仲通,他先是举荐我为扶风县尉,又将我举荐给章仇兼琼,才有了我后来携礼入京,飞黄腾达一事。”

  “那阿兄也知道他是渔阳人了?”

  “他不是蜀郡豪族吗?”

  薛白摇了摇头,道:“他是蓟州渔阳县人,鲜于氏是殷商王族后裔,祖上出走辽乐,入朝鲜国,又因封地在于邑,就合国名与邑名,称鲜于氏。”

  “是吗?他未与我说过。”

  “他家乡就在安禄山治下,因此我担心安禄山会借他之手除掉王忠嗣。”

  杨国忠从未想过这一点,不由迟疑起来。

  鲜于仲通、章仇兼琼都曾有恩于他,但他一直以来都与鲜于仲通更亲近一些,因为两人性情更像,年轻时都是好走鹰斗犬的游侠儿。

  “即便除掉了王忠嗣,他也不会害我吧?”

  “那就不好说了。”薛白道:“若是才入蜀就先断一臂膀,就算最后能办成差事,阿兄想在蜀郡待多久?”

  不等杨国忠回答,他又补充问了一句。

  “还是说,故地重游,已不想回长安了?”

  “当然想回长安!”杨国忠道,“你就说,要我如何做?”

  “说安禄山要利用鲜于仲通对付王忠嗣,不过是我的猜测,猜得对或错,一试便知。”薛白道:“这样如何?将士在后,我们先行往益州,见见鲜于仲通。”

  ***

  益州,都督府。

  鲜于仲通其实名叫鲜于向,字仲通,因是以字行于世间,故被叫为鲜于仲通。

  他时年已有五十七岁,他大器晚成,一直到二十多岁都不读书,被父亲打骂了之后,躲进嘉陵江边的离堆山中,居石洞读书,快四十岁才举乡贡、中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