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杀!”
唐军由此大败。
奔袭三百余里之后一旦败了就是溃不成军。
唐军平卢兵马使史思明原本正想劝安禄山暂时收兵,却没想到溃败来得如此突然。连他麾下训练有素的士卒都乱作一团,相互踩踏,更何况旁人?
史思明无奈,唯有领轻骑撤出大军,避入山谷,收拢溃兵。
那边安禄山被李怀秀盯着冲杀,更是狼狈不堪。他身材肥胖,本就引人注意,跨下战马又已疲惫,被李怀秀策马追上,一箭射落了他的头盔。
安禄山惊得魂飞魄散,大呼“救我”,安庆绪见状,连忙抢上,拼命拉过安禄山的缰绳,带他奔出战场。
他们也不知奔了多久,待到入夜,身后才终于听不到契丹人那可怕的喊杀声,安禄山环顾左右,只见还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安庆绪、李猪儿等人,不由嚎啕大哭。
哭声中,有二十多骑奔来,安禄山吓了一跳,努力在夜色中缩住他肥胖的身子,却见月光下策马赶到的是他麾下部将孙孝哲。
李猪儿见到来的是孙孝哲,不由低下头,目光闪烁,猜测着孙孝哲会怎么做。
他之所以会有所猜测,因为孙孝哲其实是契丹人,与他一样也是被俘虏的。另外,孙孝哲的母亲年纪虽然大,但颇为风骚,与安禄山搞到了一起。
由此,李猪儿怀疑孙孝哲会不会借这个机会斩杀了安禄山,带着这颗肥大的头颅回归契丹。
“府君!”
然而,出乎李猪儿意料的是,孙孝哲远远见到安禄山就跪倒在地,爬着过来,痛哭道:“末将来得迟了,让府君受苦了!”
“是我的阿哲来了?”
安禄山艰难地起身,摊开手,抱住孙孝哲,哭道:“我就知道,阿哲你最可靠,和我的儿子一样可靠。”
安庆绪听了,心中不屑。
他自认为这次表现得极好,救了父亲一条命。往后那东平郡王的位置,或者别的什么位置,总之是该给他才是。
***
一场大败,安禄山直奔平卢城,难为他带着一个肥硕的大腹,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灵活,一路策马狂奔,毫不耽误。
之后几日,各个将领收拢溃兵回来,清点人数,发现伤亡与逃命者超过了半数。安禄山不由担心此番战败影响到自己在军中的威望。
左贤王哥解回到师州就一直在到处抱怨,说早便提醒安禄山要顾惜战士的体力,消息传回平卢,安禄山勃然大怒。把战败的责任推到了哥解头上,一刀将其脑袋砍了下来。
史思明听闻此事,想要赶去劝阻,到了平卢都督府一看,哥解的人头已挂在了门上。
“府君何必如此呢?”史思明问道:“真打算向朝廷据实禀报,称这一次战败了?”
“那当然不打算。”安禄山理所当然应道,“当然还是奏报战胜了,回头再去掳些俘虏来,送到长安去。”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杀了哥解?”
“我太容易生气了!”安禄山一拍大腿,脸上肥肉颤抖,喊道:“怒火一上来,我就控制不住啊,总是暴怒!暴怒!”
史思明与安禄山是旧识了,知道他以前也不这样,这些年官位越高,身体越胖,脾气也是越来越坏。
“好吧,杀都杀了。但府君你可想过,哥解是内附的突厥人,伱无缘无故杀了,阿布思可不会善罢干休的。”
“好烦!”安禄山大骂一声,眼珠子又骨碌碌地转动起来,道:“是啊,阿布思早就看我不顺眼,现在我杀了他的人,他更和我势不两立了。”
他生气归生气,眼珠子转来转去,还是想到了办法。
“有了,我上奏朝廷,攻打契丹已经取得了大胜,可惜兵力不足,不能一举灭国。请圣人把阿布思调到范阳来当节度副使。等他到了,我们先杀掉他!”
“好。”史思明问道:“朝廷能信吗?”
“能信。”
安禄山其实也拿不准,却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圣人最相信的就是胡儿,哈哈哈。”
一封捷报就这样从范阳递往长安。
***
长安,冬,腊八。
大雪纷纷。
城南的通善寺今日赈粥,一大早,寺门前便排起了长队。
“阿弥陀佛,蔽寺今日赠送腊八粥,每个施主可领一碗。”
说话的是寺里的一位典座,身披灰色僧袍,慈眉善目,说过话之后周遭贫民们一片称颂。
典座一抬头,却见有一名锦袍中年带着扈从走来,连忙迎上,唤道:“李施主。”
李岫看了周遭一眼,笑道:“积香钱放得那么狠,逢年过节的,就施几碗不值钱的腊八粥?”
“施主见笑了。蔽寺的粥虽不值钱,量却多,正是用积香钱赈济生灵,是为功德。”
“说不过你这和尚,问你一桩事。”李岫招招手,压低了些声音,问道:“两三个月前,是否有人从你处赎走了郑回的一家。”
“此事,贫僧不记得了,需翻看账本。”
“贫僧?”李岫笑笑,道:“翻吧,郑回是天宝七载与你们寺借了一百贯,利滚利到九载末,大概是翻了两三倍。”
那典座在他的讥嘲下依旧泰然处之,到账房翻了帐本,答复道:“李施主说的不错,确是有人赎走了郑回的家人。”
“谁赎的?”
“是杨国舅家的郎君。”
“杨国忠?”
李岫嗤笑一声,拿走了账簿,离开通善寺。
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施腊八粥的场景,忽觉得这就像是今日之大唐,看起来功德无量,其实背地里已经敲骨吸髓了。
一路回到了右相府,李岫先是赶到正房,却见相府三女婿张济博正与几人在廊下踱步。
“姐夫,阿爷可醒了?”
张济博摇了摇头,面露愁容,叹道:“冬天是最难捱的,老人若能捱到春天就好了。”
李岫神色不由黯淡下来。
“怎么样了?”张济博问道:“可找到了对付唾壶的证据?”
“算是有眉目了。”李岫道,“若是从降敌的西泸县令郑回下手,该有可能治唾壶的罪。”
“丈人这情形……你我先商量好吧。”
张济博以往其实不常管右相府的事,现下李林甫病重,他却不得不把担子担起来。
李岫点了点头,与他走到一旁,道:“郑回明经及第就能补阙西泸县令,乃因贿赂了唾壶,此事我已掌握了证据;郑回投降阁罗凤,代写降书,亦事实俱在;杨暄赎买郑回的家眷,可牵扯到唾壶。”
“只是这样,扳不倒他吧?”张济博道:“圣人对唾壶一直是信厚有加啊。”
“我得到一个消息,是昨日与南诏的战报一起送来的。”李岫四下看了一眼,带着些神秘的语气,低声道:“阁罗凤的孙子找到了,正是被郑回窝藏。”
“先把郑回绑死为唾壶的党羽,再向圣人揭破此事?”
“不错,唾壶现在一心把南诏的战功往自己头上揽,不管不顾,我们便借此给他多设几个陷阱……”
两人商议着,有了大概的思路。
张济博微微蹙眉,道:“还有一事,薛白站在哪边?”
“我已去信给他了。”
李岫语气迟疑道:“可真到了我们与唾壶撕破脸的时候,他会帮谁,只怕还得看当时的利益。”
张济博问道:“不看他与十七娘的交情?”
“薛白那种人。”李岫摇了摇头,“难。”
“这又是一个变数。”
不得不承认,如今每当朝中有权力斗争,薛白已成了难以忽视的一股势力。
张济博说得郁闷,叹息一声,道:“斗倒了那么多人,谁曾想,有朝一日竟还得把那不学无术的唾壶当成政敌来斗,他什么东西,竟也有资格让我们高看一眼。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李岫转头向正房看了一眼,苦笑道:“我以前也盼着这斗来斗去的日子有个头。如今却很怕,很怕哪天真停下来了,那……右相府也要没落了。”
“不会的。”
张济博拍了拍李岫的肩,安慰了一句。
终于,正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李腾空与几个大夫、道士们一起走了出来。方才众人却是在给李林甫看诊。
李岫连忙赶上前,问道:“怎么样了?”
李腾空神情有些不豫,抿着嘴,不说话。
其他大夫、道士也是摇头不语,唯有一名老道士轻挥着手中的拂尘,淡淡道:“贫道有一枚金丹,只需要研磨之后,给右相以符水送服,右相自可转醒。”
“那便请道长施救,相府必有重谢。”
老道士看了李腾空一眼,欠身道:“可惜,女公子不信贫道的医术,不肯让贫道施救。”
李腾空道:“你的金丹我闻了,并无特异药材。”
“道长这边请,敢问道长高姓大名?”
“贫道方大虚。”
李岫不说是病急乱投医,那也是愿意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拉过老道士低语了几句。
之后,他转身向李腾空道:“你也是,阿爷病到了这等地步,不禁有何法子,都该尽力救治,你我方不违孝道。”
李腾空自己就医术高超,奈何面对阿爷的病却束手无策,只好闭上眼把苦涩咽下去,无言以对。
李岫不再理她,忙着请方大虚给李林甫用药。
那枚金丹李腾空已经闻过了,没有特异之处,但也没有毒物。与符水一起给李林甫送服下去,方大虚又施了针,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李林甫真是悠悠转醒。
李岫大喜,忙问道:“阿爷,你感觉如何了?”
李林甫睁着一双无神的眼,脸上毫无神采,却是没有半点精气神说话。
正此时,家中仆役匆匆赶来,向李岫低声禀道:“十郎,范阳有捷报送来,须递给阿郎过目。”
“我去看看。”
李岫向方大虚执了一礼,请他务必尽心救治,自己又匆匆赶到议事堂,只觉这一天天的忙得厉害。
安禄山派来的信使名叫何千年,是个圆脸的中年男子,那张脸上带着笑意,未开口就先让人心里熨帖几分。
“见过十郎,十郎愈发有威仪了。”
何千年趋步上前,深深弯腰执礼,递上一份礼单,又道:“这是胡儿孝敬右相的礼物,除了往年都有的金银玉器、紫藤香等物之外,又添了些长白山的人参。”
“安府君有心了。”李岫近来不太顺心,受到这样体贴又恭谨的对待,心里不由添了三分暖意。
但他还记得正事,道:“你要送的捷报拿来吧。”
“是,是,这是单独给十郎的礼单,十郎先请笑纳。”
何千里这才拿出一份长长的战报,道:“上元节御宴,胡儿向圣人夸口,今年一定要尽灭契丹,战果是有的,还不小。但行百里者半九十,胡儿只能说是完成了一半,一半。”
李岫接过战报一看,只见上面写得十分详细。
当然,只看战报是看不出什么的,他心忧李林甫的病,遂打发了何千年,又大步赶往正房。
“阿爷,胡儿又打了胜仗,你是否看看?”
李岫把那战报打开来摆在李林甫的面前。
一瞬间,很明显地能感觉到李林甫眼里又在聚光了,他枯萎了一般的手努力在床褥上按了按。
“扶……扶我……起身。”
老人的权力欲就像是不灭的炭火,吹一吹又燃烧起来。
李林甫喘息着,坐起身,盯着安禄山的奏表看,这一刻,他仿佛又恢复为了万人之上的宰执。
“阿爷,你看这里。”李岫道:“安禄山想把李献忠从朔方调到范阳,孩儿觉得此事不妥。”
“李献忠?”李林甫喃喃道。
李献忠就是阿布思,乃是李林甫十分信任的胡人将领。之前李献忠甚至说过,想拜李林甫认作义父,为的就是不把族人安置在河北。
“是,阿爷觉得呢?”
“李献忠?”李林甫又喃喃了一遍。
“阿爷也觉得不妥吧?”
李岫紧张地等着回答,等了一会,却听李林甫喃喃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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