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574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李延宠已经死了,接着,阁罗凤被斩首示众。

  随着一声令下,大刀斩下,一颗人头滚落在地上。献俘典礼便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但人头一挂起,也就无甚好看的了,百姓纷纷散去。

  杨齐宣特意在城门处等着吉温,但等了许久,却没再见到吉温出来。

  他遂找人询问,才得知吉温也随圣人去赴庆功宴了。而他身为五品重臣,竟连赴宴的资格都没有。

  这夜回到府中,杨齐宣独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不时感到脸上隐隐作痛,恨不能狠狠报复薛白,并抢回李季兰、李腾空。想到后来,他忧虑地叹了一口气,心知杨国忠是靠不住的,竖此大敌,往后也不知如何是好。

  梦里,又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口臭味。

  等到次日,杨齐宣伤势依旧没好,好在是皮外伤,他还是能打起精神来,为前途奔走。然而,真正阻止他到衙署视事的原因,是薛白这个中书舍人今日开始到中书门下省任事了,他害怕去了又被薛白打一顿。

  他只好派侍从去中书门下省打探,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阿郎,今日那边都在说一件事,好像是,吉温也被任命为谏议大夫了。”

  “贬我了?!”杨齐宣大为惊恐,暗道薛白的手段竟如此可怕,颤声道:“我被贬到何处了?!”

  “未贬阿郎。阿郎,谏议大夫,该不止有一人吧?”

  “我当然知道!”

  杨齐宣坐在那咬着指甲,待把两只手的指甲都咬得见肉了,隐隐作痛,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吩咐道:“给我递张拜帖,我要去见吉温。”

  他算是看明白了,真正能得圣心者,唯有安禄山。尤其是昨日献俘之后,圣人对安禄山的倚重与喜爱就更多了。

  带着这般心思,杨齐宣一路去了范阳进奏院。

  各地节度使都有在长安设立进奏院,以传递信件、打探消息,这其中,范阳进奏院是最大,也是人数最多的。安禄山对长安之关心,为节度使之首。

  每日,范阳进奏院都会派人到皇城、宫城之外,花钱向官吏们打探朝廷最新的邸报乃至公文,整理之后,快马送往范阳。

  杨齐宣到达之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忙碌的场面。

  他深吸一口气,感到了振奋。认为自己这次终究是找对人了,眼前这才是真正在做事的样子。

  “我来找吉温兄?”他向一个杂役问道。

  “杨大夫来了,小人领你过去,这边请。”

  就连此间接人待物的态度,都让杨齐宣感到一阵暖心。步入范阳进奏院,只见屋宇鳞次栉比,如迷宫一般。

  吉温的旧宅早已被抄没了,这次他才回长安,暂时便住在此间,忙着交代他在范阳军中的差事。

  “吉兄!”杨齐宣远远见了,快步赶上,十分热情。

  吉温就没那么热情了,手指拈起一枚母丁香,随手要含到嘴里,想了想,却是重新放下,淡淡道:“今日前来,何事?”

  杨齐宣走得太快,迅速赶到了吉温面前,顿时便闻到一股恶臭。

  他恍了恍神,提醒自己万不能表现出嫌恶之意,遂挤出了笑容,道:“我与吉兄多年未见,想好好谈谈。”

  “好啊。”

  吉温放下手中的差事,邀杨齐宣在榻上对坐,两人之间仅隔着一张矮案,案上摆着酒壶。

  “饮杯酒吧。”

  吉温斟了酒,身子向前倾,道:“我还没问你,你这一脸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距离,杨齐宣只觉臭得不能呼吸。心想,怪不得说鸡舌瘟最擅长酷刑,这就已经是酷刑了。

  他又不敢往后仰,反而还往前倾了倾,道:“皆拜薛白所赐啊,他打我。”

  “为何?”

  “因为,”杨齐宣想了想,确实没旁的理由,遂道:“我与他,是情敌。”

  吉温听得好笑,问道:“他勾搭了李十一娘?”

  “不是。”杨齐宣摇头,不知从何说起,干脆拐弯抹脚地道:“是玉真观的两个女冠,季兰子、腾空子。”

  “哈?”

  吉温的笑容这才变得更真实起来,眼神中带着诧异之色,问道:“你与薛白,在争这两个女人?争风吃醋,他因此打了你?”

  “正是如此。”杨齐宣屏息应道。

  他已经受不了了,遂不愿再与吉温闲卿,把话题引向正事,沉吟着,开了口。

  “这次再见到吉兄,我真怀念当年我们共事的日子。如今李家这棵大树倒了,吉兄已找到良木而栖,我却还在经受风雨。”

  吉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之后,他观察着杨齐宣,见杨齐宣发呆了数息之后,也张开口,打了个哈欠。

  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在安府君幕下任事,确实是良禽择木而栖……”

  ***

  东市,丰汇行。

  有伙计匆匆从胜业坊赶来,将一个系着黄色丝带的小纸卷递进最角落的柜台。

  这小纸卷便与其它的纸卷分开,被送到了后院。

  曲水正坐在石桌旁饮茶,接过纸卷,赶到后面的阁楼上,隔着门禀道:“二娘,郎君盯着的事,有消息了。”

  门内也不应,过了一会,薛白打开门,接了那小纸卷,复又关上门,坐回榻上展开纸卷看了看。

  杜妗欺身过来,压在他背上,问道:“怎么了?”

  “杨齐宣去了范阳进奏院。”

  “不稀奇,他能背叛右相一次,就能背叛右相两次。”

  薛白道:“由此看来,安禄山与杨国忠又要针锋相对了。”

  “这些重臣也是忙,斗完这个斗那个。”杜妗讥笑着,道:“这两人才刚联手对付李林甫,这么快就翻脸了。”

  “他们的权力根源都来自于李隆基的宠信,冲突不可避免。”薛白想了想,举了个例子,“就好比后宫里的妃子们,最容易互相争宠的往往都是相类的两个。”

  “我与阿姐就不争宠,她一会儿就来。”

  “嗯?媗娘一向不喜欢白昼之欢。”

  “是吗?那也许她是怕你又招蜂引蝶?”

  薛白摸了摸鼻子,道:“接着说方才的话题,献俘之事一出,杨国忠与安禄山的冲突等不了李林甫谋逆案尘埃落定了。”

  “还能不治罪哥奴了不成?”杜妗道,“这可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

  “治罪是一定的,此事是他们有默契。这就是官场,斗争之中有合作,合作之中有斗争。”薛白道:“李林甫已死,此案翻不了水花来,他们双方没有争的必要。到时定罪、抄家便是,不影响他们现在就斗起来。”

  杜妗想了想,问道:“你可是打算趁着他们两虎相争保一保李家诸人,讨你那李小仙的欢心?”

  “计划是这般,但我的目的你猜错了。”薛白沉吟道:“我想拉拢李林甫留下的势力。”

  “心眼比针还小的人,还能留有甚势力?”杜妗莞尔道,“依我看,哥奴除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留下的都是世人的怨恨。”

  “话不能说死,他举荐了不少微寒出身的胡人为边镇,如哥舒翰、高仙芝、安思顺都是在他任上升节度使,如今虽没站出来,心中未必没有感念。”

  “所以呢?”

  薛白道:“我先问你,安禄山与杨国忠相争,他们争的是宠信,可安禄山要的是什么?相位吗?”

  “不。”杜妗当即摇头道:“安禄山不会想要入朝为相,他想要的是……”

  “河东节度使。”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薛白道:“王忠嗣灭南诏,功高盖主,眼下还病了,必是不可能回河东镇守。而有能力与安禄山争河东节度使之人,恰就是我方才所说李林甫举荐之胡人边帅。故而,我想让李岫成为我的幕僚,应对接下来边镇的纷争。”

  他有预感,倘若不能阻止安禄山争得河东节度使之职,天下就大乱在即了。

  ***

  数日之后,大理寺狱。

  李岫有气无力地躺在茅草堆上,眼神里毫无光彩。

  他知道李家已经是死路一条,现在之所以没有马上治罪,只因圣人不愿此事影响其彰显丰功伟绩。而献俘典礼已经过去,朝廷接下来必然会重惩李家。

  忽然,他耳朵一动,听到牢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那是此间的典狱,因杜五郎的关系,那典狱觉得李岫也许有一丝丝的可能翻案,待他也客气了很多。

  “李十郎,旨意下来了。”

  “我……是死罪吗?”

  “差不多吧,流放延德郡,你觉得你活得到那儿吗?”

  李岫近来身体不好,脑子迟顿了许多,念叨道:“延德郡?那是在……振州?比岭南还要南啊。”

  比岭南还要南的地方,自然就是海南了,振州比崖州还要远一些,在海岛的最南。他肯定是到不了的,就是不知道会死在路上的哪里。

  勉强起身,身上的伤口牵动,他痛得咧了咧嘴,道:“典狱,我还有一事想问问你……”

  “放心,你家中的女眷、孩童,有人在保,眼下还没有结果,但寺卿没让我押他们出狱。”

  “是薛白?”

  “哈,如今长安城都在传。薛郎与谏议大夫杨齐宣,为了争你妹妹的欢心大打出手。你安心去吧。”

  李岫不安心,却无可奈何,踉跄出了牢门。

  他本以为这就要前往振州了,然而,出了大理寺,却见一名紫袍官员领着一众人正在皇城十字大街处列队,低声交谈着什么。

  “必然是要做的,领了旨便去吧。”

  “该。”

  “李岫来了。”

  一众官员回头看了李岫一眼,其中有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陈希烈则叹了一口气,道:“走吧。”

  李岫被人推着走了几步,依旧不知发生了何事,茫然道:“左相,这是……送我去流放不成?”

  陈希烈稍稍沉默,道:“也可,那便送你一程吧。”

  李岫点点头,余光一转,却见队伍里还有一口薄木棺材……

第368章 移棺

  时间已是四月中下旬,正午略略有些闷热。

  李岫由一众官员领着出了皇城,先在兴道坊的一个摊位上吃了两碗羊肉汤面,外加六个胡饼。他知道此去振州,必要死在半路上,那之前再难有机会如此饱餐,直到肚子实在塞不下了,才肯起身来。

  以前他惯是不吃这些街边的东西,有几次见薛白吃,还教薛白身为朝臣,该吃得精致些,今日却觉得无比的香。

  陈希烈等人居然也耐着性子坐在一旁看着他慢慢地吃,眼里带着些同情。

  李岫不愿被他同情,抹了抹嘴,讥道:“左相因我阿爷举荐,身居高位近十载。到头来依附杨国忠,对李家赶尽杀绝,心中可有惭愧。”

  “惭愧啊。”陈希烈抚须叹道,“奈何李林甫心存谋逆,悖乱朝纲,老夫亦无可奈何。”

  旁边一名官员则补充道:“也就是李林甫死得早,大错尚未铸成,否则便不仅是流放这般简单了,知足吧。”

  李岫听得双眉一拧,正待反驳,身后有衙役踢了他一脚,道:“吃饱了就走。”

  “走吧。”

  他们一路向南,出了明德门,驰马又走了十余里。

  李岫大为疑惑陈希烈竟还在相送,目光便望向了前方的塬,心中隐隐不安。

  待再往前行,他心中不安之事终于发生了——他们登上了塬。

  李岫脚步一顿,被推着前行,在他身后,是一座未雕刻完成的石刻,雕刻的是一个番邦酋长,威武而凶狠,正在守护着这里。

  前方不远,是李林甫的坟茔。他提携了大量的胡人边镇,故而以番邦酋像为坟陵仪卫。

  “子午道该在那边!”李岫抬手指向东面的官道,高声提醒道。

  陈希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无数的内容便藏在这双老眼里,在一瞬间告诉了他。李岫身子一僵,终于明白了那悲悯是为什么,吓得手指发麻,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他喃喃道。

  “我们去看看你阿爷。”陈希烈缓缓回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