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动作轻柔,看得出很在乎这告身、鱼符这些官位的象征。
“臣也许不适合当官。”薛白难得承认了这点,道:“臣欺君罔上,包庇王忠嗣,罪该万死,请圣人看在臣过往的功绩上,留臣一条性命,放臣归隐山林。”
“薛上进不想当官了。”李隆基讥道,“不当官你做什么?”
“我该学李泌。”薛白道。
这话说得诚恳,他该是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打算当个闲云野鹤。
李隆基见他如此,反而息了些怒气,道:“朕早知你不适合当官,也就是与李白一样,适合供奉翰林。”
“是。”薛白像是没了往日的志气,有些泄气的样子。
李隆基不见华清宫中有异动,再次坐回御榻,吩咐道:“召郭千里来。”
郭千里突然冲出,一箭救下王忠嗣,显然已在圣人心里留下猜疑。
等待着郭千里,李隆基方给了薛白一个解释的机会。
“说吧。”
“是,臣不敢再欺君。”薛白反正也不想当官了,也豁得出去,道:“臣在梁州见到了重病在身的王忠嗣,当时他身边有一大夫被人收买,下慢性毒药害他,被臣揪了出来。前几日,臣听闻有南诏遗民北上,欲为阁罗凤报仇,心中起疑,遂提醒王忠嗣小心。不想,还是听到了王忠嗣遇刺的消息,臣不由奇怪,他为何明知有人要害他,还如此松懈。于是,臣借着追查凶徒之机,查看了那具无头尸体,发现……那不是王忠嗣。”
李隆基沉默着,无形地施加天子的威压。
他回想起来,那天问薛白“那具无头尸体真是阿训的?”薛白的反应其实是有些不自然的,装作不知“阿训”是谁掩饰过去,可这竖子岂可能不知王忠嗣小名。
“直臣?”
“臣惭愧。”薛白道:“王忠嗣找的替死鬼,体形与他相似,甚至身上的伤疤都差不多。但王忠嗣在梁州被下毒之后,手指处的关节已经发黑。我当时便看出,那具无头尸体不是他的,以此问了王韫秀。她称,王忠嗣不堪每日提心吊胆的折磨,想求圣人为他作主,又恐圣人不信他,于是出此下策,想向圣人证明,安禄山心存悖逆,视朝廷王法如无物,欲置大将于死地。”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听着,问道:“你们就这般容不下胡儿?要如此设计构陷他?”
薛白听得这一句话,不知所言。
面对一个深不可测的帝王,他却想到了过去遇到过的一些汲汲营营的人,喜欢在酒宴上拼命给下属灌酒,看他们大出洋相,要下属表演节目,最好是男扮女装、搔首弄姿,怎么跌破底线怎么来。薛白一度不明白这风气是为何,后来才知道,那是出于不安感。不安感会让人认为当一个下属连酒都不愿意为他喝,必然是不够忠心的,那一切无非是忠诚度的测试,让下属跌破底线就像是让狗翻在地上,露出肚皮。
而李隆基堂堂天子,竟也需要这样的忠诚度测试。
在这场测试中,安禄山表现得极为卓越。他就像是后世酒宴上扮作女装,在长满毛的粗腿上套上长袜、扭着腰臀表演节目的那个,早在一次次的出丑过程中证明了他的忠诚。
李亨的心机则是众人皆知,显得奸相外露。
至于王忠嗣,就是那个给他酒不喝,给他笑脸他板起脸的白眼狼,枉受了近四十年的养育之恩。脑子里还想着早日把社稷交到储君手上,对天下人更好。
想明了这些道理,再听李隆基这句话。薛白对这位君王的畏惧又降低了一成,说什么君心难测,其实也逃不脱人性。
他很想怼李隆基一句“因为胡儿比我们都能出丑卖乖,我们嫉妒他够不要脸,所以一定要弄死他。”
可惜,这句话没说出口,场面便尴尬起来。
“朕问你话。”
“臣有罪,臣答不出,臣实在不知自己为何要构陷安禄山。”
“你好大胆子!”
李隆基骂出口了,才想到自己的亲眼所见。
王忠嗣几乎是在以性命证明他并非构陷……不,王忠嗣还没死。
李隆基不再问薛白,饮了一杯酒,等着。不多时,有“咚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传了过来,一听就知道是郭千里那个憨货到了。
“臣请圣人安康……”
“朕问伱,为何及时救下王忠嗣?”
“啊?”
郭千里也许是准备好回答别的问题,猝不及防之下竟是惊呼了一声。
“臣看到有人在华清宫外行凶,要杀的好像还是王忠嗣,就放箭了。至于为何?臣也不知为何。”
李隆基原有更多问题,听得他这一番言语,默然片刻,道:“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
“指使我?”郭千里依旧不知所以,目光看向陈玄礼,仿佛下一刻就要说自己是奉陈玄礼之命行事。
李隆基遂不耐烦地一挥手,让高力士问话。
“郭将军,你是如何找到那些凶徒的藏身之处的?”
“我搜寻了两夜,遇到有山民给我报信,我就领人过去,没成想,真逮到了他们。”
“报信者呢?”
郭千里道:“我逮到了那些凶徒,还在审,审又审不出个所以然来。得知太子奉了圣意,主理此案,就把他们送过去。我受了伤,就在营地歇着。结果那报信者主动与我招供,他是王节帅的麾下,一直盯着那些凶徒的去向。我当时就急了,于是赶回华清宫要报圣人……”
高力士见他生龙活虎的,中气十足,不由问道:“你受了什么伤?”
“我拿人的时候被蛇咬了,不知有毒没毒,还在秦岭找草药哩!”
郭千里说着,见高力士眼中还有狐疑之色,不由道:“高将军若不信,我脱了靴给你看一眼便是。”
说脱,他便真俯下身要脱。
陈玄礼当即喝道:“够了!还嫌不够丢脸?!”
郭千里自觉立了大功,不知有何丢脸的,挠了挠头。
高力士却还有一个问题,道:“此事,你可有与王忠嗣或薛白事先有过串联?”
“没有。”郭千里立即摇了头。
薛白忍不住道:“高将军见谅,此事我若有心设局,也不会找郭将军。”
“这又是什么意思?”郭千里问了一句,自知不妥,话到后来收了声,老实退到一旁。
至此,该看的、该问的,都摆在李隆基面前了,他也该有个处置了。
西绣岭下,御池九龙殿中,吉温犹在绘声绘色地述说李亨、王忠嗣是如何勾结谋反。
“那些所谓的‘凶徒’,根本就是王忠嗣派出的人,他诈死欺君,乃是为了宫变以尊奉东宫,臣与孙将军赶到讲武殿时,正见他们在商议如何杀入华清宫,王忠嗣眼看事情败露,当即要杀臣与孙将军,孙将军这才动手……”
屏风后,圣人坐在榻上,淡淡听着,一动不动。
有宦官把他这些供词都记录下来,匆匆奔向西绣岭,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供词递在高力士手上转交给圣人。
李隆基看罢,喃喃道:“罗钳吉网,供状永远花团锦簇啊。”
“陛下,吉温欺君了。”
“都先行押下。”李隆基吩咐道:“招杨国忠前来。”
“遵旨。”
那宦官领了旨,才要退出去,忽想到一事,遂又问道:“陛下,王忠嗣言‘有遗言于养父’恳请面圣。”
李隆基听了,目露思量,终于再次想到了当年被领进宫的那个九岁的孩童。
***
“暂且都押下去……王忠嗣留下,再给他一张软榻”。
王忠嗣听了,嘴唇激动地抖了抖,眼中绽出了光芒来。
他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思忖着那些想对圣人说的话。被搬动时,目光紧盯着帷幔。
然而,最终他还是被放在了屏风前。
透过屏风,隐隐能看到圣人换了个姿势坐着,侧身倚在御榻边。
“有话就说吧。”圣人的声音传来,有些沙哑,平平淡淡的。
王忠嗣对这位养父、君王其实极有感情,只是平时根本不会表达,此时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不由哽咽。
“臣确实说过,与忠王同养宫中,可后面还有一句‘深受圣人抚育之恩’……”
***
与此同时,西绣岭上,薛白在想这次王忠嗣的计划也许是成功了吧?或许还有失败的可能,可李隆基还能抹杀亲眼所见的事实不成?
他走下西绣岭时回头看了一眼,望到有宫人正在讲武殿外清扫着血迹,心中不由好奇王忠嗣跪在那的时候到底写了什么?
在他视线的尽头,扫帚正扫过铺着沙石的土地,扬起一阵尘烟,灰尘盖住了地上的血迹,也盖住了那用血迹写出来的字。
那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着,是两个字——
“忠孝。”
第379章 谁更执拗
御汤九龙殿。
温泉水面上起了氤氲,香炉中冒出烟气,使得整个内殿有些雾蒙蒙的。
御榻上,汉白玉的雕像一动不动,御榻后方,一名老宦官正坐在毯子上,听着王忠嗣冗长的话语,手执毛笔做着记录。
王忠嗣说的是朔方、河北的一些事情,不时提到突厥、契丹,冒出一些拗口的名字。
“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已经死了,他的儿子磨延啜继位。臣以为,阿布思北逃之后,若不是投靠回纥,便要投靠葛逻禄。这些年,回纥对葛逻禄的掌控大不如前,致使葛逻禄自立叶护,恐要引出乱子来……”
声音很孱弱,老宦官听不懂这些,头越来越低,渐渐像是要睡着过去。
有一名小宦官悄然从后庭走了进来,脚步比猫还要轻,递了一个小卷轴过来。
老宦官接过展开卷轴看了一眼,稍稍清了清嗓说话。
“朕知晓了。”
十分怪异的一幕便出现了,从老宦官嘴里吐出声音竟与圣人有八分相似。若隔着屏风听着,仿佛是御榻上的汉白玉像开口了一般。
只是照本宣科,语气不免平淡了些,没有圣人平时的语调饱满。
“此番之事,朕知阿训受了委屈,且先好好休养……”
“陛下!”
屏风那边,王忠嗣忽然激动起来,像是要站起身,引得这边探头往外看的老宦官感到十分紧张。好在,王忠嗣虚弱并恪守臣礼,没有闯到内殿,而是支着胳膊,跪在地上。
“河东之地,襟带河汾,翼蔽关洛,不论东向河北、南下中原出兵,皆居高临下,可谓雄胜,故而非心腹忠臣不可倚任,臣请殿下,万不可轻与安禄山!”
一番突兀而激烈的劝谏使内殿的老宦官不知所措,唯再次应道:“朕知晓了。”
唯恐王忠嗣说起来没完没了,他连忙照着那卷轴上的内容读起来。
“阿训且退下,好生休养。但有桩难题,你让朕不好办啊。”
“臣有罪,自知使陛下犯难,愿以死赎之。”
老宦官不管王忠嗣答了什么,自顾自地述读,道:“你诈死欺君,死讯已宣布,倘若改弦更张,朝廷威严何在?且幽居养病吧,病愈之后,朕再设法为你复官。”
“谢陛下。”王忠嗣早有这等心理准备,“臣遵旨,往后万不敢以王忠嗣之名示人。”
“朕只盼你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旁事先不必多想。”
毫无语调起伏的声音传来,王忠嗣听了,心中一阵失落,原本酝酿着的千言万语也就咽了回去。
一瞬间他像是被抽掉了精神气,无力地倒在软榻上,任人抬着他出去。过度的失血让他头晕得厉害,他想到自己尽力了,该交回去的担子也都交回去了,闭眼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到了昭应县城的别业中,耳畔是王韫秀焦急地唤着“阿爷”。
“薛郎?”
王忠嗣本是无力理会女儿的,眼睛睁了一条缝,见到了站在屋中的另一道身影。
他喉头滚动了两下,喃喃问道:“我最后……见到圣人了吗?”
其实,他已隐约察觉到九龙殿里那位似乎不是圣人,因为它冰冷得让他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温度与气息,可又不确定是否圣人就是那么冰冷。
薛白略略犹豫,目光落在王忠嗣灰败的脸上,答道:“见到了。”
“计划都顺利?”王忠嗣问道。
“没出太大的岔子,该让圣人看到的都让他亲眼看到了。”
“如此说来,我们做成了?”
“能做的都做到了,自是成功了。”薛白顿了顿,继续道:“眼下,圣人已扣押了吉温、孙孝哲。安禄山派来献俘的队伍也已被控制住,接下来便要细查此案。”
有几息工夫,王忠嗣眼睛里显出欣慰之色,很快黯淡了下去。
他非常希望能够向圣人证明他的忠心,并劝谏圣人提防安禄山,以免往后皇位过渡时天下出大乱子。此时听薛白的说法,应该是成功做到了。但,他内心深知却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叹息着问道:“连累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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