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59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总之,李岫苦苦查访而不得之事,薛白轻易便得到了。

  “薛舍人请看吧。”

  袁思艺像是故意的,注视着薛白,目光并不移开。

  薛白就在他的注视下展开了那卷轴,刻意地露出些讶然之态,喃喃道:“这是……关于三庶人案?”

  他手持的这一份乃是当时流放的人员名单,包括太子妃薛氏陪嫁奴婢,以及她几个孩子的乳娘。

  再展开一幅,入目竟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仕女怀抱婴儿。

  “这画的该是薛妃,以及她其中一个孩子。”袁思艺探头看了一眼,故意问道:“薛郎看着,像哪位皇孙?”

  “我未见过几位皇孙。”薛白应了,赞道:“画功真好。”

  “是啊,画风工整妍巧、肥硕浓丽,线条的运用简劲而流动,用色艳丽而不芜杂、鲜明而不单调。”

  薛白看向题跋。

  袁思艺擅于察颜观色,笑道:“这是张萱的画,他曾供奉于宫廷画职,最擅画仕女与婴儿。想必,若是让他来辩认,一定能辩认出画里这位皇孙长大后的样子。”

  “那袁将军改日可领张公到庆王府看看。”

  “不敢,万万不敢。”

  薛白竟还敢继续看,又展开了下一封卷轴,那是一封舆图,画的是富平县的檀山,标注了山中一个地方,但不知是何用意,也不知那里具体是哪。

  袁思艺也不知这舆图是什么,借此机会,试探着薛白的神色,薛白却只是大概扫了眼剩下的文书,将它们重新卷起。

  “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哥奴死前特意调阅的竟是这些。”

  “是啊,薛舍人以为,他是为何?”

  “也许是为了与李献忠一起谋逆吧,人已死了,他的想法也不得而知了。”

  袁思艺被这句话逗笑了,问道:“薛舍人以为,这些文书适合归置到中书省吗?”

  “确是放在尚宫局更妥当,袁大监考虑得周到。”

  “不不,老奴此前也从未看过它们,眼下却愁喽,该如何向圣人回禀。”

  “是下官的错。”薛白连忙告罪。

  他相信袁思艺自然能把李隆基糊弄过去,而他既然已达到目的,当即告辞而去。

  离开华清宫时,薛白遇到了高力士,才打了招呼,便被瞪了一眼。

  两人遂到宫外的鹿槽说话。

  “你昨夜与谁在一起?”高力士语气不善地问道。

  薛白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还请高将军莫要打听此事,是我荒唐了。”

  “我打听?若非我替你揩屁股,你……”

  高力士抬手一指薛白,语气严厉地叱了一句,神色愈发凝重起来,问道:“你招惹袁思艺做甚?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并非我招惹他,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何意?”

  薛白不答,仅这几句话,他已达到了目的。既不点透,又留给高力士一个可猜测的空间。过犹不及,此事不必说太多。

  ***

  夕阳下,鹿槽中是一派悠闲的景象。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薛白心里却一点都不悠闲,想着王忠嗣死了,安禄山马上要谋河东,高高在上的皇帝依旧日益昏聩,若是大乱将起。他又有何等的权力地位面对这一切?

  山庄门外,李岫正在踱着步等薛白,连忙迎了上来,低声道:“高力士来过了。”

  “你失态了。”薛白打了个哈欠,道:“进去说。”

  骊山这个地方,山峦起伏,很可能说着话,就会被山岭上的什么人远远看到,实在是让人没有安全感。

  李岫道:“若非为了我阿爷的案子,高力士便是冲着文书之事来的,果然是他拿走的。你的身份,若被他揭穿,会如何?”

  “会如何?”薛白道:“该担心的不是我们,而是李亨。”

  这句话镇住了李岫,他有了莫大的信心,问道:“你与高力士谈定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准备好去陇右之事。”

  “好。”李岫想了想,问道:“还有一事,我到陇右,是否能与一些信得过的将领透露些许机密?只些许。”

  权力的欲火被点燃,便扑不灭了。

  薛白想了想,道:“不急,你留心着长安的动向,到时再提。”

  “喏。”

  相比于李林甫的打压,薛白的态度着实是给了李岫莫大的信心,哪怕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甚至从头到尾都是虚构的,薛白却愿意扛下更多的压力。

  挥退李岫,薛白先去找了先于他回来的杨玉瑶。

  今日的骨牌,杨玉瑶赢回了一整个匣子的金银珠宝,正在清点,见了薛白,眼含媚态地招了招手。

  “你若是困了,可枕在我腿上。”

  “有些私事想问问瑶娘。”

  “私事?”杨玉瑶笑了笑,挥退周围的侍婢,依旧拉着薛白到榻上躺着,道:“说吧,哪桩私事?”

  “宫中有位供奉画师,名叫张萱,瑶娘可知此人在何处?”

  “张萱?名字好熟。”

  杨玉瑶想了想,让薛白起开,趿着鞋走到一排红木箱子前,犹豫着该开哪个。

  她在闺房中穿得稀薄,雪白又修长的一双腿显露在外面,十分好看,薛白倚在那欣赏着,任她慢慢翻找物件。

  这一找就是许久,她甚至出了微微的薄汗,好不容易捧了两卷画轴来躺回榻上。

  “呶,给你看看。”

  薛白展开了一卷画,目露惊讶之后显出一个笑容来,像是见到了什么熟悉的事物。

  因他眼前这幅便是《虢国夫人游春图》了。

  细细观赏着这真迹,薛白叹道:“画功真是了得,纤毫毕现。”

  可再回头看了玉体横陈在榻上的杨玉瑶,他却又道:“可,不像。”

  “你知哪个是我,便说不像。”

  “自是这两人之一,可都不像。”

  薛白指的是画中并骑的两个妇人,皆是衣裙鲜丽,头梳堕马髻。

  杨玉瑶笑问道:“既说不像,为何认为是这两人。”

  “画中有八匹马,四匹颔下悬有红缨,所谓马悬‘踢胸’者贵,四骑中,为首者马鞍上绣有虎纹,地位显赫,却是男子;最后抱着女童的妇人,衣饰沉着,举止谨慎,神情谦卑,该是保姆;那就只能是中间两骑。”

  “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呢。”杨玉瑶手指按着下巴,故意夸了薛白一句,笑意吟吟道:“可你忘了我的诨号了?”

  “雄狐?”

  “人家既是雄狐,为何一定要衣裙鲜丽、梳堕马髻?”

  “竟是这为首一人吗?”薛白讶然,再看了看,道:“依旧不像。”

  “如何不像?”

  “真人美得多。”

  杨玉瑶大喜,高兴得弯了眼睛。趴在薛白背上,指着画里的人物一一问道:“你知这是谁吗?”

  “谁?”

  “我两个姐妹,至于那女童,便是我阿姐的女儿,名唤崔彩屏,已出落成大姑娘,嫁为广平王妃了。”

  两人又看另一幅画,却是《捣练图》,画的是一群宫娥在制布时的情形。

  杨玉瑶道:“这里面也有一人是你认识的,猜是哪个?”

  “这种写意的画风,我如何能认得出来。”

  “在左边熨布的这几人中,看得出吗?”

  杨玉瑶见薛白真猜不出,指了指画中正躲在布匹下歪着头往上看的一个小姑娘,笑道:“猜这是谁?”

  “还真猜不出来。”

  “笨,谢阿蛮,她去给玉环看布匹。还有这个,背对着我们,稍高些的小丫头,是许合子小时候。”

  “张萱能画出这些画来,有很强的观察力吧?”

  “那是自然。”

  薛白沉吟道:“那……他多年前画过的人,多年后能认出对方吗?”

  “以这画师的能耐,当是可以。”

  “我能见他一面吗?”

  薛白虽不太会看画,却知那一幅薛妃抱着孩子的画若是张萱所作,那张萱就能成为他冒名篡位之事上一个极为重要的人证。

  可杨玉瑶虽聘请过张萱画画,却与对方并不熟识,想了想,道:“我上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他前两年给玉环作画。待这几日我问问玉环。”

第382章 画师

  华清宫,海棠汤殿。

  殿宇不算大,建造得却极为精巧。后殿有一温泉池,专供杨玉环沐浴,俗称为“贵妃池”,构思超俗,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花,故又名“海棠汤”。

  因骊山温泉水难得,汤池很小,长宽不过三两步,却是由二十四块墨玉砌成,玉是深黛青色,光滑得如镜子一般。池正中间有一块由汉白玉雕刻的莲花喷头,底座下是陶瓷制的水管连着水源。

  水雾四季不断地从莲花中洒出,飞珠走玉。

  杨玉环的娇躯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在深黛青色的墨玉衬托下,她的皮肤更加显得白晳光滑。水雾甚至来不及在她肩上结成水珠,已顺着她光滑细嫩的肌肤滑落下去。

  正是“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

  洗罢,她手一抬,两个宫娥连忙在池边铺上柔软的毯子,扶起杨玉环。湿漉漉的玉足踏上毯子,张云容已拿起一条大浴巾上前,裹住了那诱人的身躯。

  “还是华清宫好,沐浴了真舒服。”

  杨玉环侧着头,整理着她的青丝,满意地笑了笑。

  张云容道:“便是在长安城,贵妃不也是想洗就洗。”

  “要驱你们烧水总是麻烦。”

  距离梳妆台不远处,一只鹦鹉正站在架子上,圆圆的眼珠子转动着,忽然大叫起来。

  “胡了,胡了!”

  杨玉环没等侍婢替她擦好头发,赤足跑过去,指着鹦鹉的小脑袋便教训道:“不许说。”

  “胡了,清一色胡了。”

  “教了你许多诗词歌赋,没几天便忘了,倒像只赌徒鹦鹉。”杨玉环没好气道。

  张云容上前笑道:“这小东西学乖了,每次贵妃胡了牌高兴,它跟着叫两句总能讨到吃的,可见它也明白胡牌是好事。”

  “不学好的东西。”

  正说着,有侍婢禀道:“虢国夫人进宫求见。”

  杨玉环遂道:“把薛白送我那套衣裙拿来,我就在殿里见阿姐。”

  她说的是薛白在她生日时送的礼物,与安禄山进献的各种珍宝比起来显得极是简陋,当时杨玉环收下还嗔了薛白一句“小气”,可在当天夜里,她试穿之后却分外喜欢。

  用料不到一匹布,胜过了无数的金银珠宝。

  那是一件襦裙,整体上就是当世最常见的样子,这次薛白把更多的心思花在小细节的设计上。比如,双层的裙摆,轻纱配着丝绸,又清凉又不至于暴露,关键是特别好看;再比如薄纱上的刺绣,把轻盈与精美搭得恰到好处。

  不像他之前进献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衣服,这样的小小的改动更能让世人接受。更何况杨玉环姿容绝世,穿上这身襦裙,任谁见了都只能由衷赞一声“美”。

  过了一会儿,杨玉瑶进来。

  杨玉环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见薛白不在,意料之中带了略微的失望,心想着裁缝还没见到她穿上这身衣服的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