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603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确是还有一颗烟花,那我带进宫中。”

  薛白今日带的烟花竟是比昨夜的还大些,但进了华清宫,却得知圣人正在商议重要朝政,不便打搅。

  他遂向高力士问道:“臣为中书舍人,圣人是否召我拟旨?”

  从本心而言,他更想参与军国大事,而不是只被召来嬉游。然而,得到的答复只有一句冷冰冰的“圣人并未召见”。

  一直等候到天黑,谢阿蛮重新赶过来,称贵妃已在长生殿还愿,还了愿已等不及看烟花了,让薛白带着烟花到西绣岭去放。

  “那儿地势高,放起来才好看。”

  “可是……”

  “薛郎不必可是了,圣人已应允了。贵妃可已起驾登山,快去吧。”

  谢阿蛮十分雀跃,恨不得伸手抢过薛白手里的烟花。

  故地重游,西绣岭上已加盖了几道宫墙,守卫也比当年要森严了些。

  薛白登上山时,只见长生殿内的女冠们都已经闻讯而来,拥在殿门前熙熙攘攘的,满怀期待地等着,一见他来便欢呼了出来。

  “烟花使来了。”

  谢阿蛮怕薛白被她们围住,连忙引着薛白往一旁的观星台上去。

  那观星台建得甚高,登上之后可以俯瞰华清宫,在此放烟花,确实是最好的地方。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薛郎也喜欢太白的诗?”张云容早已候在观星台上,听了薛白吟诗,有些惊喜地道。

  她是真不高声语,压低了声音,把一个火折子递给了谢阿蛮,道:“一会儿,你来点烟花。贵妃有要事与薛郎说,我带他离开一会。”

  谢阿蛮听了前一句,先是惊喜万分。待听得后面一句话,脸色便奇怪起来。在她想来,贵妃这般费尽周折,偷偷摸摸地见薛白,还能有甚旁的事?

  “是。”

  接过火折子,她低声应了,目光盯着薛白的背影,暗忖不知他有什么好,竟是那么多女子都喜欢。

  薛白由张云容引着,从观星台另一侧的小梯子下来,绕进了长生殿后方,有一道小门被打开,他悄无声息地进去,拐进了长生殿。

  这一次,长生殿内比上一次明亮些。

  杨玉环正双手合什,跪在神案前。见薛白来了,连忙起身到了帷幔后面,招手让他近前来,并吩咐张云容出去看着。

  她穿的是他送她的襦裙,美得不可方物,动作时偷偷摸摸的,不由让人起了旖旎之念,误以为她招他来是为了佳期幽会。

  薛白上前几步,感觉像是牵牛星迈过了银河,与织女星相会。

  “阿姐。”

  “你来了。”

  杨玉环方才想到了薛白当年在此念的那首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定了定神,才记得要说的是何事。

  她遂以姐姐教训弟弟的口吻道:“你又惹麻烦了知道吗?”

  “还请阿姐赐教。”

  “你先说,你可有未告知我的事。”

  “有许多。”薛白问道:“阿姐想知道哪桩?”

  “你的身世。”

  “我就是薛锈收养的义子,不出预料,会是一个草民之子,芸芸劳苦大众当中的一个。”

  “我不信。”杨玉环道,“吴怀实说你是皇孙,今日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你可敢与我坦诚以待?”

  薛白摇了摇头,道:“我不是皇孙。”

  对李腾空,他这般说是出于信任;对杨玉环,他这般说则是出于谨慎。杨玉环的身份太过复杂,他不认为她能为他守住秘密。

  杨玉环已信过薛白一次,这次不再信他,悠悠道:“但这次你又被袁思艺盯上了,也不知他们为何总对你的身世感兴趣。”

  薛白心念一动,问道:“袁思艺可有证据?”

  “我可以告诉你。”杨玉环转身拿起酒壶,斟了两杯,捧起,将一杯递给了他,同时道:“但前提是,我得确定你的所作所为不是在利用我。”

  贵妃赐酒,这是极大的荣誉,往往只有立了大功归来的名将能在御宴上有这样的荣幸。但今夜,杨玉环似乎不打算只赐薛白一杯酒,倒像是想灌醉他,逼他吐出真言。

  薛白犹豫片刻,接过酒杯,端在手里,沉吟道:“我绝不会害阿姐,且会为阿姐好。这一点,我可以发誓。”

  “我得知道你的目的。”杨玉环已喝了她的那杯酒,“喝了。”

  薛白无奈,举杯一饮而尽,发现这酒呛得厉害,一杯下肚他便感到暖流涌起,身子热乎乎的,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

  下一刻,杨玉环又捧了一杯递给他。

  “喝了。”

  “我酒量只这么大。”

  “不管。否则你便是让袁思艺弄死了,也休想我帮你。”

  “阿姐放心,我不是皇孙,袁思艺找不到能弄死我的证据。”

  “喝了再谈,除非你不信我。”

  薛白目光看去,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凑得很近。杨玉环太美,让他对自己的定力不似往常自信,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她却又逼近过来,他退无可退,只好再饮了一杯。

  “说吧。”

  杨玉环的声音动听,像是在蛊惑他。

  “你是废太子李瑛的儿子对吗?你侥幸活了下来,得张九龄、贺知章等名臣教诲,想夺回储位。所以你接近我三姐,利用我,是吗?”

  薛白没答,抵着柱子坐在了地上,眼神迷离。

  杨玉环低头看去,见他英俊的脸上泛着红晕,与往常完全是两种气质。

  莫名其妙地,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你和我三姐,杨玉瑶,睡在一起了吗?”

  “瑶娘?嗯。”

  “你和李十七娘睡在一起了吗?”

  薛白摇头,略带着些苦恼之态,道:“没……她太害羞了。”

  杨玉环不由轻笑了一下,再次问道:“你是皇孙李倩吗?”

  “不是。”

  “那你的父母是谁?”

  “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人。”薛白闭上眼,喃喃道:“我很想他们……”

  杨玉环一愣,有些着恼地咬了咬下唇,自语道:“你素来狡猾,我可不信你。”

  她吃不准薛白是真醉还是假醉,眼波一转,道:“好吧,你也知我膝下无子,你若真是皇孙,我未必不能扶你一把,便当认下你这个好贤孙。”

  “真不是。”

  “你可能证明?”

  说着,她又拍了拍薛白的脸。

  薛白张开眼,目光落处,看到的是丰润的红唇。

  他感到脸颊热热的,脑子也热热的,低语道:“阿姐。”

  仅仅两个字,却莫名地饱含了某种感情,杨玉环竟是听得心中一麻,听懂了他想要亲上来,以证明他不是什么好贤孙。

  酒壶落在毯子上,烈酒洒了出来,空气中遂醉意朦胧。

  “咻——砰——”

  突然,窗户被烟花炸亮了。

  杨玉环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却只能隔着窗纸看到她心心念念的烟花。

  “你厉害,我问不出你的底细……”

  “咻——砰——”

  烟花又响,一响又是许久,薛白依旧是醉着,却醉得自在了许多。

  他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肆无忌惮地欣赏着杨玉环,看着她仰头的侧脸。他眼神深邃,像是带着千百年的好奇、遗憾、探究、喜爱、埋怨、同情……他两世为人,对杨玉环的所有印象在此时此刻才得以具化。

  直到天地俱静,杨玉环才回眸来,笑了笑。

  “你这个义弟,至少还是顺着我的意的。”

  然而,话音未落,她竟是听到了薛白在轻声吟着诗。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

  杨玉环呆愣住了,她忘了自己也是跪坐在地上与薛白面对面地看着对方,忘了他正在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脸,忘了地毯上的酒水已洇湿了她的裙摆。

  她只顾着听着这首长诗,恍然明白了薛白对她的那莫名的深情是从何而来的。

  她的感受没有错,他对她就是饱含了一种无法言状的,比男女之情还要深邃的感情,她有时以为是同情,有时以为是亲近,有时以为是爱慕,但无论如何,今夜她确定了他对她就是与世间所有人都不同。

  否则,怎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就像他曾说过的“佳人相见一千年”,这诗也像是凝聚了千年。

  “……”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才念到这里,张云容忽然跑来,打断了这场会面。

  “贵妃,时间不多了,奴婢得送薛郎离开。”

  杨玉环只觉得心被揪了一下,想着诗还没念完呢。

  之后,她才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没告诉薛白,急得她四下一看,端起一杯冷水,径直泼在薛白脸上。

  ***

  富平县,檀山。

  七月中旬,山脚下的麦地已是一片金黄,沉重的麦穗压弯了麦杆。

  麦田边的农舍中,一名农夫正磨着镰刀,他那丰满的妻子正在缝补着麻袋,做着收成前的最后准备。

  他们的一双儿女正在追逐打闹着,嘴里唱着奇怪的歌谣。

  “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

  远远地,有五名骑士飞奔而来,直奔到屋舍前,才硬生生勒住缰绳。

  “吁!”

  马蹄踢飞了小石子,马蹄下的麦子落在了石土之间。

  磨刀的农夫转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那麦子上,没有说话。

  “陆十五,是你吧?!”马背上的骑士看着农夫,问道:“十多年前的北衙杂役,如今有屋有田,有儿有女了。”

  “是小人。”

  “我等奉贵人之命,来问你一桩事。”

  陆十五放下了手中的镰刀,恭谨应道:“效用请问。”

  “当年你是否埋葬了一个孩子,从此奉命在此守墓。”

  “是。”

  “你眼神可还好使,上前来看一眼吧。”

  陆十五驼着背,指了指自己的屋舍,道:“效用,不如进屋喝杯水,容小人慢慢看吧。”

  “也好。”

  五名骑士遂翻身下马,走进了那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