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61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升了。”薛白道:“升的不是官位,是权力。”

  “我生的是小女娃呢……”

  两人出了青门酒肆,却是先转回了升平坊杜宅。

  依理说,薛白在宫中被拘了几日,出来了该尽快回家,不该在外面吃酒之后又跑去旁人家。但他有事得与杜媗、杜妗姐妹商量,且颜嫣其实早就习惯了他动不动被捉起来,多等一会当是无妨的。

  进了熟悉的宅院,仆役们投来了关心的眼神,依旧把薛白当成杜家的郎君看待。

  “可算来了,一会到正堂里看看女子娃,可带了礼来?”

  卢丰娘依旧是那絮絮叨叨的样子,因与薛白相熟了,玩笑着讨要着礼物。

  杜媗、杜妗则站在她身后,脸上都带着笑意,无言地与薛白庆祝着好不容易取得的进展。

  杜有邻却不知这次有甚进展,脸上带着忧切之色,打断了卢丰娘的絮絮叨叨,叹息着提醒道:“你啊,担任烟花使的重职,岂可不上心?结果闹出乱象来。”

  当夜那大象跑出来时他也在场,被吓得呆立住了。好在他位置靠后,先踩死陈希烈也不至于踩死他。总之,在他看来,薛白这次是犯了疏忽,落了罪的。

  “伯父教训的是,我近来有些浮了,该好好反省。”薛白以子侄或女婿的姿态应对了杜有邻毫无道理的责怪。

  于是,杜家姐妹又笑了笑,感受着这种知晓秘密的窃喜。

  好不容易等薛白接受了杜有邻的教诲、看过了杜五郎的小女儿、吃过了一场家宴。他们才找到机会,聚在一处偷偷详聊。

  “李琮想要见你一面。”杜妗道,“他是通过我们的暗线递的消息,很安全。”

  “不见。”

  薛白果断拒绝,他不需要李琮做什么,只需要这位皇长子摆在那里,成为他的名义就够了。

  杜妗问道:“你说服了李倓,不需要带他们见一面吗?”

  薛白反问道:“见了做甚?缔结盟约吗?只要李倓公然支持李琮为储君,李隆基自会满意李倓的态度,其余的,李琮只能接受。”

  这是形势,李琮确实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无非是听凭摆布,这也是他能够被李隆基选中的原因。以前,出于为大唐君王形象的考虑,李琮这种相貌不能为储君,如今他的自卑却成了他最大的优势。

  “好,我们派人答复他,让他耐着性子。”杜媗最是稳妥的性子,支持薛白的看法,道:“易储之事,怕是要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眼下不宜妄动。”

  “但要务必转告他……争取安禄山的支持。”

  这也许是李琮这次能成为储君的另一个优势,荣义郡主正是他的养女,嫁与了安庆宗。

  薛白希望能让安禄山暂时放缓造反的计划,至少等到李琮即位,安庆宗成为驸马。若有了这样一段相对平和的时期,他便可争取到各个军镇的支持,完成实力的积蓄。

  杜妗微微一笑,道:“放心,哪怕我们不说,他岂会忘了他那亲家,许是我们越不理他,他越是亲近安禄山。”

  “安禄山不是个好糊弄的,恐只看实际的好处,必然又要对李琮提想要兼河东节度使。”

  “可有应对之法?”

  薛白思忖着,问道:“吉温还在牢里吧?我想着是否可收服他,让他回范阳为我当细作。”

  杜媗皱了皱眉,想到当年被捉到京兆府狱的情形,略有些不悦,偏是她更在意薛白的事,什么也没说,只应道:“我们派人去打听。”

  “我知媗娘厌恶此人,先以大事为重?”薛白轻声安慰了一句。

  杜妗则干脆得多,道:“往后杀了便是。”

  三人这般计议着下一步的动作,无非是利用李琮与李倓的名义争取更多支持,同时对安禄山施以缓兵之计。

  回想起来,自杜有邻案至今,他们已不知有多少次这般秘议,从当初的危机四伏,到如今终于有了初步的进展。

  末了,杜妗伸手轻轻抚了抚薛白的脸颊,轻声道:“今日见你,总觉有些不同呢?”

  “五郎也是这般说。”

  “他懂什么。”

  虽然屋中不虞被旁人听到,杜妗还是附到了薛白耳边,轻声道:“我看你如今已有了潜龙之态。”

  “你失去的,我们也许能要回来?”

  “不在乎了。”

  杜妗摇着头,她已完全不在意过去失去了什么太子良娣的位置,她能够实现将太子废黜的阴谋,这是她本身的强大。

  她慵懒地把头埋在薛白肩上,嗅着他的气息,轻轻吻着他脖子,用鼻尖轻轻蹭着他的喉节……她如今痴迷的是他这个人,与他的身份亦无关。

  薛白能成为太子也好,皇帝也罢,已不能让她更兴奋,她已经因为与他携手功成而非常兴奋了。

  她的发尖轻轻扫过薛白的脖颈,他也呼吸渐重。

  至此,他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

  长安城正因易储而局势激荡,但都与薛白无关了。

  他回到初来大唐时躺的小屋中,想着自己改变了一些事,虽不知结果是好是坏,好在终究有人始终陪着他。

第392章 北风行

  秋日的范阳城已是寒风凛冽,节度使府的院中燃着熊熊篝火,烘得堂屋内温暖如春。

  巨大无比的床榻上正堆着一座肉山。那是安禄山正仰面躺着,肚子上的肉软绵绵的,如油脂般往下流淌。

  一个中年女人爬上了他的肚皮,她是契丹族的悉万丹氏,虽已年过四旬,却还十分有风韵。

  她有着栗色的卷发,小麦色的肌肤,以及丰厚的嘴唇,此时正拨弄着双手轻轻撩着安禄山那一对比她还要丰满的胸。

  这动作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她热得满身大汗,听到了安禄山传出了舒服的鼾声,遂埋下头,往那巨大的肚子下方寻找着什么。

  掀开了一层肥肉,她眯起眼,换了个姿态,用头抵住总是流下来的肚皮,伸长舌头往前探……

  “咚咚咚咚。”

  远处有鼓声传了过来,经久不绝,一直到悉万丹氏都已经停下动作了,鼓声还在响着。

  “扶我起来。”安禄山道。

  悉万丹氏一人扶不动他,连忙穿上衣服,绕过屏风,招过以李猪儿为首的一众侍儿,或顶肚子,或穿衣服,忙碌了一番,才把安禄山扶到了外堂。

  “府君,孙孝哲回来了。”

  “哈哈哈哈。”安禄山大笑着看向悉万丹氏,“你侍候得我很舒服,我要重重赏你的儿子。”

  若非他说,旁人只怕看不出来,这风韵犹存的妇人,竟有孙孝哲那么大的一个儿子。

  跑来报信的将领却吞吞吐吐了会,道:“府君,孙将军在长安犯事了,是被押回来的,圣人让府君看着处置。”

  “哈哈,可是因为他这胡人太粗鲁了,不知礼仪,惹恼了圣人?”安禄山还在大笑。

  “好像是谋逆的大罪……那个,朝廷派了人来,是圣人身边的宦官冯神威,是否让他与府君说?”

  安禄山脸上那憨厚带笑的表情便凝固住了,渐渐显出些阴冷之态。这里是范阳、是他的地盘,他不需要伪装得滑稽可笑,周身散发着让人恐惧的气场。

  过了许久,冯神威才被带了过来。

  但同时被带来的还有安禄山的属下们,烧毁了面容的高尚戴着面具站在右手边,之后是严庄、高邈、张通儒、平冽、独孤问俗、李史鱼、李庭坚等等一众幕僚,左边则是将领们,安庆绪、安守忠、阿史那承庆、李归仁、蔡希德、牛庭玠、向润客、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乾真,把偌大的厅堂站得密密麻麻。

  圣人在长安城开小朝会尚且没有这般多人,换言之,范阳节度使的气势并不逊于圣人。

  冯神威原本已经想好了该以怎样兴师问罪的态度面对安禄山,方能传达圣人的质问。然而进了殿,头一抬便见到这么多人,吓了一跳,莫名地感到了背脊发凉。

  他正不安之际,安禄山再次浮现出憨厚的笑容,捧着肚子忙不迭地要下台阶来迎。

  近来安禄山的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这一动作,周围许多侍儿连忙拥上去扶着。冯神威见了,不敢等他来迎,连忙趋步上前,先开口道:“安府君慢些,慢些。”

  “中使来了,可想死胡儿啦。”

  虽然还是过往的语调,但冯神威听在耳里,感受却大不相同,他侧过头,让人把孙孝哲带了上来,开口说起骊山之事。

  末了,冯神威道:“请安府君莫怪,孙将军在骊山的所作所为圣人可是亲眼所见……”

  “儿啊!”

  他话音未了,一個妇人已从安禄山身后冲了出来,径直扑向孙孝哲,用契丹语哭喊着什么。

  孙孝哲遂对母亲大喊冤枉,所说的也是契丹语。冯神威虽听不懂,却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与凶恶,他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开口,声音却没了宫中大宦官的气派。

  “安府君,圣人命我把孙孝哲带回来,交给你处置。”

  安禄山听了,停下那一瘸一拐的脚步,捧着大肚子站在那,眼珠子骨碌碌地直转,依旧装傻充愣,高声问道:“我要怎么处置?”

  “这……随安府君处置。”

  冯神威本待以颐指气使的语气说“随你处置,圣人就是想看看你是如何处置的”,可此时后面的话已不敢再说。

  安禄山当时败给契丹,还是靠孙孝哲全力保护才得以逃脱的,他就不可能当着这么多心腹的面斩杀了爱将。干脆指着孙孝哲骂道:“你这鲁莽胡人,就算与王忠嗣有恩怨,也不该动手,气煞我也!”

  他呀呀大叫,怒气冲天,之后道:“拖下去,打一百鞭,一百鞭!”

  冯神威嘴唇一抖,想要说话,周围的一众将领们已纷纷大喊起来。

  “府君,饶了孙将军一命吧!”

  他们说是在求饶,但那凶狠的模样,倒像是想要了冯神威的命。甚至,高尚还向田乾真使了个眼色,田乾真便把手放在刀柄上,有个拔刀砍杀冯神威的动作,但被旁人挡住了。

  两个士卒进了厅堂,从冯神威的人手中带走孙孝哲,将人拉了出去,不一会儿,远处便传来了惨叫声。

  那是孙孝哲在挨鞭刑,叫得很惨很大声,但那声音却是中气十足,充满着对朝廷的蔑视。

  ***

  是夜,高尚、严庄一起到了安禄山的住处,一路上两人不曾说话,只在迈过门槛时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是一样的狂热与疯狂。

  安禄山正倚坐着,脸上的神情愀然不乐,一见他们便嚷道:“这可怎么是好?我好不容易讨了圣人的欢心,可得要变成疑心哩。”

  高尚对此不以为然,应道:“府君要做大事,何必在意这等细枝末节?”

  “要是圣人疑心我了,我可怎么做大事?”

  当今圣人英明神武了数十年,在世人心中还有着极高的威望,包括安禄山对他也有着发自内心的恐惧。他希望能够等到李隆基驾崩之后再举兵,从李亨那个废物手里争一争天下,或是割据一方。

  然而,高尚、严庄却还要更大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那就把昏君也一并做了。”

  “不,不,不。”安禄山连连摇头。

  他并非已穷途末路、不得不揭竿而起,如今只要他不反,他就还是东平郡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李亨登基之前,造反对于他而言,冒着巨大的风险,收获到的改变却不大。

  但,这只是安禄山个人的看法。高尚、严庄这种河北士人对朝廷的怨念却要深得多。

  他们有着非常相似的经历,幼年时饱经苦难,长大后怀才不遇,屡屡遭受白眼,在崤山以东,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今夜,只是由他们来传达那份不满。

  “府君难道以为现在还有退路吗?”高尚道:“昏君身边有杨国忠、薛白,此二人素来与府君不对付,定会时常告府君的恶状,这次孙孝哲之事就是明证,眼下府君不肯杀孙孝哲,已让昏君忌惮,没有选择了,只能反!”

  “不错。”严庄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与其等到皇帝对府君起了杀心,不如先动手为强。”

  “动手?”安禄山大惊,叱骂道:“动什么手?万事都还没准备好。”

  两人原本就没准备说服安禄山真就现在举兵,无非是不断灌输,让安禄山早作准备。

  严庄道:“府君放心,朝廷如今用杨国忠这种蠢材当宰相,就像一棵看起来高大茂密的树,里面已经被虫子蚀空了,只要一推就倒。”

  高尚亦道:“昏君不理朝政,只顾享乐,府君杀到长安、夺了皇位,轻而易举。”

  安禄山才不上这两人的当,但没办法,他凡事倚重着他们的才智。便如此次征契丹一战大败之后,正是他这些谋主们出谋划策、甚至跋涉至草原与李怀秀谈判,缔结了盟约,之后利用契丹偷袭了奚族,转败为胜,使得他的实力不减反增。

  偏是这些谋主们一直以来野心勃勃,总是撺掇着他造反。

  至于他想不想造反呢?虽说不服太子李亨,但除此之外,他是被架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造反的人。

  “两位先生不要急。”安禄山依旧用一直以来的借口拖延着,道:“河东节度使还未到手哩,没有河东的地势,如何杀入长安。”

  这是实话,要从他所据的地盘进入关中必须要穿过太行山、或攻破潼关,远远不像河东有着居高临下的地利。

  高尚、严庄见他表了态,互相对视一眼,由严庄道:“那就请府君早做准备,我等必设法让府君兼任河东节度使。”

  “有主意了?”

  “王忠嗣已死,此事不难。”

  “真死了?”

  “孙孝哲劈了他两刀,说他定是已死了,朝廷才会称他病逝了。”

  “那就好。”安禄山拍掌大笑道:“这样看来,孙孝哲这次算是立了大功。”

  “不错,相比杀了王忠嗣,惹得昏君猜疑又算得了什么。”

  三人计议过后,高尚、严庄退出堂屋。

  高尚解下了面具,露出那张烧得可怖的脸,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悠悠问道:“你打算如何助府君取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