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已经老了,总是在夜里对着烛火,眼睛酸得厉害,坐在那根本不愿睁眼,随时都想沉睡过去。
“就在宫中歇吧,不出宫了。”
高力士在宫中也有号舍,伺候圣人之后留下歇息已成了他的常态。
然而,偏是这般困倦的情况下,他却不能安心入眠,闭目养神了一会,还是睁开眼,道:“去百孙院一趟。”
以圣人对皇子皇孙的警惕,宫中宦官其实是不方便去百孙院的,但高力士宁愿冒些风险,也想见李倓一面,想必以圣人对他的信任,当不至于多心。
李倓自从表态支持李琮为太子,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朝中不乏有人骂他不孝,暗地里说他是个见利忘义的软骨头云云,但另一方面,此举也是支持了圣人的决议,这让他得到了不少实际上的好处,俨然成了诸皇孙之中地位最高者。
今日高力士能亲自前来,李倓惊喜不已,连忙引着他到堂中说话。
负责监督李倓的家令候在一边想听二人谈话,被高力士瞪了一眼,讪讪退下。
确保周围没有旁人之后,高力士方才斟酌着开口道:“一直想见建宁王一面,思来想去,还是来了。”
李倓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忧虑,道:“阿翁有话尽管问。”
“我问你,你之所以支持圣人易储,可是薛白劝你?”
“不敢瞒阿翁,是。”
高力士对此不出所料,又问道:“易储之事,圣意已决,无可阻止,倒不如顺势而为,稳住局势。你求的是往后,认为庆王膝下几个孩子远远不如你……你是这般想的吗?”
“是。”
高力士叹息一声,几乎已能确定薛白是什么样的心思,无非是利用李倓来把储位巩固在李琮一系,等到李倓以为李琮那四个儿子都不能与之争锋时,亲自跳出来。
对此,他是深感忧虑的。他更希望大唐社稷的传承能以更平稳的方式,而非每一次更迭都伴随着血与火。
李倓听了高力士的叹息,以为他是在不满自己的野心,遂解释了几句。
“阿翁,我不是想要争皇位,而是薛白说的有道理。安禄山不满我阿爷,拥兵自重,蠢蠢欲动。我与其为了阿爷失去储位去争,不如先与大伯合作,解决了大唐的内忧外患,再论皇位的人选。”
对这个说法,高力士勉强算是认同。今日来这一趟,亲眼见了李倓,他心里对这个皇孙的评价又高一层。
他遂打算再找薛白长谈一番,告诫薛白不可欺骗了建宁王。倘若这两个年轻人真能携手并进,于大唐该是颇有好处。
当然,他这样的人物是不会轻易表态的,简单两句话确定了自己想了解的,他起身便走。
李倓连忙相送,两人绕过长廊,那边有个小宦官匆匆跑来,不等看清高力士,便迫不及待向李倓禀报了一句。
“三郎,奴婢好不容易打探出来了,薛白果真不在长安,带着李林甫之女出城去了。”
李倓暗中打探薛白,却这般恰好被高力士撞见,甚感尴尬。
高力士摆摆手,道:“建宁王往后有甚趣闻,也告知老奴吧。”
“是,阿翁。”
等到高力士离开百孙院,便也招过一名心腹去打探薛白出城之事。
次日,那心腹收买了安庆宗的一名马夫,把薛白、安庆宗的所做所为打探了个大概。
高力士却对正事不感兴趣,问道:“薛白带着李林甫之女。”
“是。”
“盯着,待他们回来,看看他们之间如何了?”
虽疑惑堂堂高将军为何对这点小事感兴趣,那心腹手下还是郑重应了。
接着,高力士又想到了一事,问道:“玉真观还有一个季兰子,也出城了吗?”
“也出城了。”
“查她与薛白的关系。”
“追出城也要查?小人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查。”
高力士显得有些执着,哪怕薛白已经躲出长安了,有些不太确认之事他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
实在是显得十分多管闲事。
然而,这桩闲事实在是太过隐秘,又发生在远离长安之处,根本难以查实。
其后数日,薛白虽回了长安,却没有把李腾空、李季兰带回来。
不等高力士把这桩闲事打探清楚,朝中已出了一桩大事……冯神威从范阳回来了。
来不及等面见圣人,冯神威到了长安第一件事就是求见高力士,且请求屏退左右,私下禀报。
“出了何事?”
高力士知道自己这个干儿子的性格,不该是没分寸的人。
哪怕有再多话想说,出使公干之后刚回来,也该先见圣人,而不是先见他,以免让圣人觉得他是打探了朝中局势、或得了他的吩咐才决定如何启禀圣人。
唯有遇到了极重要的大事,冯神威自己做不了主,才会这般失态。
他问了一句之后,冯神威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往屏风后又看了一眼,确认没有旁人偷听。
“阿爷,孩儿被人威胁,回京若敢告状,将我碎尸万段。”
“这里是长安!”高力士怒叱道,“谁能在长安对你动手?!”
冯神威一路马不停蹄地仓皇逃窜回来,一直心有余悸,被这般叱骂了一顿之后才稳住了心神。
他遂以神秘的口吻,向高力士讲述了一件老生常谈的事。
“安禄山反了。”
高力士听了,脸色平静如常。因这话他都不知听了有多少遍了。
冯神威大急,再次道:“阿爷,安禄山反了啊!他差点要杀了孩儿。”
“他若真反了,此时你已经死了。别咋咋呼呼的,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安禄山包庇孙孝哲,拥兵自重。他手下的将领一个个桀骜不逊,一直怂恿他杀了我起兵……”
“边镇的胡人,粗鲁了一些,亦是情有可原。”
“阿爷,你一直知道他有异心的。”
“你说服我没用。”高力士道,“你就打算这般说服圣人?”
冯神威愣了愣,意识到自己没有太多证据,想了想,道:“阿爷可知我在范阳遇到谁了?当年那位待诏翰林,李白……”
第395章 小团体
在市井传闻中,高力士与李白的关系并不好。
据说因为李白醉酒,让高力士为他脱靴,高力士一怒之下,进谗言放逐了李白。
这说法倒是有些低估了高力士的狠辣,他虽然看着乐呵呵的,可若真有人惹怒了他,他一出手就不是放逐那么简单了。
至于他与李白的关系?当世间谁不喜欢李白?高力士又肯为几人脱靴?
此时听闻李白的名字,高力士当即凝神问道:“李青莲?他怎会跑到范阳去?”
“他说‘儒生不及游侠人’,要到北边沙场上‘白刃洒赤血’,报国立功。”
说到李白,连冯神威都显得浪漫了些。
“胡闹。”高力士冷哼一声,叱道:“范阳那是虎狼之地,他一介书生去有何用?”
“是。”
冯神威心想,原来阿爷一直都知道安禄山是狼子野心。
“当时,孩儿住在驿馆中,忽有人端了热水送来,作范阳卒打扮,头戴毡帽,一脸络腮胡子。他一开口,我才知是李白。他到范阳已一年,打探到安禄山去岁讨伐契丹其实是大败而回,为了遮掩败绩,在军中大肆收买士卒,排除异己,之后又与契丹王李怀秀合谋,私下贸易,给了契丹大量的粮食、铁器,如今范阳一带人心沸腾,都在盼着造反……”
李白花费时间精力打探到的消息显然比冯神威短短数日的经历详实得多。
他提及了好几个战死在契丹的士卒家属们的境遇,倘若愿意遮掩败绩,继续支持安禄山,便可收到犒赏,可若敢对商客提及父亲或丈夫战死的经历,便沦为俘虏。安禄山遂由此成了北地唯一的主宰。
又说安禄山收买了大量矫健的胡儿为私兵,给予丰厚的赏赐,这些人只知安禄山而不知有朝廷,每日鼓动着要杀入长安。
李白是以他在幽州所见的一个个人的视角述说的,失去丈夫的妇人、士气振奋的胡儿、诸事不敢插嘴的朝廷小吏……构绘出了一幅鼎沸景象。
高力士听了,沉默许久,喃喃道:“你该直接去见圣人的。”
冯神威问道:“阿爷是说,孩儿该告诉圣人这一切?”
“我前几日才去见过建宁王。”
高力士扶着椅子缓缓坐下,语气中带着些叹息之意。
他认为圣人是一个心思极为敏感之人,如今冯神威再去面圣,圣人难免要以为是有人在交构,陷害安禄山。
冯神威体会到了这种情绪,等了一会,见高力士没再说话,问道:“那,孩儿还禀报吗?”
高力士没答,眼神中闪动着思忖的光亮。
他忽然起身,招过一個名叫魏悦的小宦官,道:“去看看圣人起了吗?袁思艺可还在御前?问他可否来一趟。”
“喏。”
魏悦很快就去了,但这次等待复命,高力士却觉得时间过得极为缓慢。
他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像平时一样揉着脸,使脸不再僵硬,好摆着平和的微笑,却依旧难免那份焦急。
终于。
“回高将军话,圣人还未起,袁将军并不在御前。”
“他去了何处?”高力士当即追问。
他手底下的宦官都很会办事,出去打听消息,听说袁思艺不在,顺嘴问一句其去处,这是最基本的能力。但今日,魏悦却答道:“奴婢问了,但御前的几人都推说不知。”
“招李大宜来,让他去打听。”
“喏。”
高力士转头看向冯神威,道:“安禄山派人与你一起回来的?”
“是。”
“显然,安禄山的人已经在向袁思艺叫屈,要他在御前分说。”
冯神威心中不安,问道:“那如何是好?”
“等圣人醒了,我与你一道去面圣。”
高力士说罢,闭目养神。姿态却与平时略有些不同,偶尔总会睁眼看看。
也不知他第几次睁眼,李大宜匆匆赶到了。
“阿爷。”
“袁思艺去了何处?”
“他在面圣。”李大宜道,“冯神威刚回来,袁思艺去就面圣了。”
高力士道:“圣人还未醒……”
“袁思艺的人骗了魏悦。”
李大宜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但被袁思艺的人这样摆了一道,他脸色已有些难看,道:“袁思艺不知有何要事,一直在兴庆殿内,并让人阻着旁人见圣人。”
冯神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情况显然比他预想中还要坏得多。
高力士反而平静下来,起身道:“走吧,我们也去求见。”
***
薛白已从蓝田回了长安,推拒了一应宴请,每日在家中,仿佛很是清闲。
可冯神威前脚才进京,他马上就去了杜宅。
杜五郎抱着女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嘴里说着些有的没的傻话,听得动静,转头一看是薛白,夹着声音道:“干爹来了,让他抱抱。”
薛白不敢抱小孩,不知从哪里下手,谢绝了杜五郎的请求,就站在一旁呆看着。
只片刻功夫,前院又是马车动静,却是杜家姐妹回来了。
“咦。”
杜五郎道:“今日倒是怪了,也不见出了甚大事,你们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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