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63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下官誓死效忠郎君,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杨光翙毫不犹豫应道。

  他的人品、能力或许不好,但奉承人的功力却非常了得,薛白才回应了一句,他便顺着竿子往上爬,热情地开始出谋划策起来,先是说太原府三万天兵军任凭郎君驱使,之后言语愈发露骨夸张。

  “郎君英才绝世,非常人也,今圣人老迈,忠王懦弱,庆王平庸,诸皇孙中无一人可比郎君之万一,来日这大唐必是郎君之天下……”

  一直以来,薛白的野心都隐藏着,像躲在珠帘后的大家闺秀一样含蓄,这般放肆浮夸的表达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杨光翙仿佛用几句话,就真能把他捧成了大唐的嫡皇孙一般。

  杨光翙对自己吹捧的工夫颇有信心,一番话之后,自觉已成了薛白的心腹,且还是最早投靠过来的一批人,放在唐初就是长孙无忌一般的从龙之臣。

  “闭嘴,既知如何做了,去把文书批了。”薛白淡淡道,“莫再让我听到你与旁人胡言乱语。”

  “郎君放心,下官一定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说着,杨光翙退了下去,认为薛白语气越不客气,越是视他为心腹。

  他对自己今日的表现很满意,这就像是一个浪荡子用大胆言语攻陷了一个大家闺秀的芳心。可他却没有想过,薛白既有着虎狼一般的野心,又怎会是大家闺秀的心态?

  珠帘后藏的是头恶虎,岂能因几句吹捧就被打动。

  ***

  “往后是自己人了,不必这般盯着我。”

  回到了城楼中的一间廨房,杨光翙很有威仪地向看守他的军士一挥手,道:“把文房四宝拿来,我为王节帅、薛太守写公文。”

  一起被拿进来的还有他的大印,他很快照着薛白的意思写下了调度太原府各级官吏的公文,并向朝廷禀奏了安禄山的叛乱之举。

  办完这些已是午后,他得了三个胡饼,几条肉干,以及一碗烧开的热水。

  杨光翙一辈子就没吃过这般硬梆梆的胡饼,费劲地啃了一会之后表达了他的不满,却得知薛白与王忠嗣也是同样的伙食,他只好继续啃着,并烦躁地用力一扯。

  “咔。”

  随着这一声响,一颗老牙还是崩掉了。

  杨光翙大为懊恼,顿觉无比委屈。然而,不待他消解情绪,号角与战鼓大响,强烈的喧嚣声排山倒海般涌来,连房梁上的灰尘都被震落在碗里的水面上,吓得他以为是地震了,连忙缩到桌底。

  “杨府尹?”

  “啊?我、我、我的牙掉了。”杨光翙稍稍镇定,起身展示了他手里的牙,道:“范阳军攻城了,动静这般大?”

  看守他的军士讥嘲一笑,懒得回答他。

  杨光翙惴惴不安,心想薛白这么从容淡定又有王忠嗣辅佐,不至于守不住关城……可万一呢?事实上安禄山显然兵势更大。

  于是,他的心就像他的牙一样开始轻易动摇了,他才不会如他先前所言那般为薛白“竭诚尽节”,说是废太子李瑛之子,无名无份的,不值一哂。

  最好还是做两手准备,倘若薛白、王忠嗣败亡了,也得让人知晓他屈身事贼不过是虚以委蛇,其实心在社稷。

  抬眼瞥去,站在那的军士该是不识字,根本没往桌案上看。杨光翙眼珠一转,假装继续写公文,却偷偷拿了一张纸掩在公文之下,记录起他在贼营中所见所闻。

  慌乱之中也不管行文的章法,他想到什么便记什么。

  “臣探得薛白实为李瑛之子,与高力士、李倓勾结,私放王忠嗣,图谋河东兵权……”

  紧张的汗水从杨光翙鼻尖滴落,在竹纸上晕开,他偷瞥一眼,趁人不备,迅速将这张秘信抽入袖子,卷成筷子一般粗细的一小节,起身之际,塞在墙体的裂缝之中。

  如此一来,不论谁胜谁负,他都有保命的后手。

  过程中,城楼外喧嚣声始终如雷响彻,偶尔能听清双方的兵将互相指责对方造反了。

  杨光翙既害怕那纷飞的箭矢伤到他,又迫切地想要知道战事进展到何地步了,擦了擦汗,向看守他的军士问道:“战况如何?”

  “呵。”

  那军士根本就不跟他说话,闻言露出了一個愈发轻蔑的表情。

  “你。”杨光翙差点就要发作,忍着脾气道:“我要见薛郎。”

  薛白也在城楼中,就在上面一层,杨光翙小心地走上吱呀作响的台阶,只见一个个弓箭手们正趴在窗前,背篓中的箭羽密密麻麻,而薛白就在其中。

  “郎君,小心些。”

  杨光翙上前,伸手扯着薛白的披风,试图将他拉回来一些。

  “何事?”

  “下官想问问,战况如何了?好为郎君尽力。”

  “战况?”薛白云淡风轻地一哂,道:“哪有甚战况?”

  “安禄山的大军,攻、攻……”

  “他敢攻城试试。”薛白冷哼一声,语气中有睥睨之势。

  杨光翙一愣,终于敢探头望向窗外,竟见范阳军列阵在城外一箭之地,不过是在那高声大喊,根本没有攻城。

  ***

  列阵在最前方的是横野军,正在击鼓吹号,对着城头大声叫嚣,质问天兵军是否叛乱了、为何在契丹人攻打河东之际倒戈相向。

  在横野军后方的高地上,列阵以待的是一支杀气腾腾的兵马。

  这支兵马胡人居多、汉人也有,准确地说,他们根本不在意种族,由突厥、契丹、奚、粟特、黑水靺鞨等等各族人组成,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安禄山。

  他们足有八千人,每一个人都是安禄山的义子,每次在安禄山面前演军,那声“阿爷”震天而响,极是壮观。

  因他们是私兵,并没有大唐军队的番号,故而这支军队的名字也是安禄山起的,名为“曳落河”,在突厥语里是“壮士”的意思。

  以“壮士”为名,当然每一个人都是壮士,昂然驻马于石岭关前,仿佛只凭杀气就能摧毁关城。

  曳落河的主将是李归仁,这种姓李且带着“归”与“忠义仁孝”之类的名字,往往都是部落首领归附之后被朝廷赐的名字,李归仁就是突厥同罗部的首领之一。

  “同罗”在突厥语里是“豹”的意思,同罗部还有两个首领,一个是被赐名李献忠的阿布思,一个是哥解。如今是一逃一死,曳落河自然由李归仁完全掌控了。

  李归仁身材高大雄武,脸上带着傲然之色,举止中时时透着一股暴躁之感。他已在石岭关前等了一整天,早就不耐烦起来。

  “当我等不敢攻城吗?!”

  眼看着战事久不开始,他终于暴喝一声,驱马赶向大帐。

  帐中,安禄山正由安庆绪等人撑扶着,站在那听逃兵的详细述说,说石岭关一战到底是怎么败的。

  “王忠嗣杀上来之后,孙将军很快就战死……”

  “噗。”

  李归仁径直上前,手中刀一捅,竟是在安禄山面前就把正在说话的逃兵搠死了。

  “阿兄,你不必听他说这些动摇军心的话,我们推平了这关城、杀入太原!”

  他能为安禄山统领曳落河,乃因他与安禄山也结拜为了兄弟,大概算是八千义子的叔叔。

  安禄山并不生这个义弟的气,摆动着肥胖的手,道:“不要急嘛,王忠嗣在石岭关哩。”

  “我不怕王忠嗣。”李归仁道:“我就盼着与王忠嗣一战。”

  安禄山也不说话,小小的眼珠子一转,看向了张通儒,示意由这个年长、沉稳的幕僚来说。

  “我相信李将军兵锋所向,一定能击败王忠嗣。”张通儒开口道,“可是这样的鏖战,曳落河会有多大的损失?这些可都是府君万里挑一、选拔出的义子啊。”

  “之所以称为壮士,不怕死才是壮士。”李归仁掷地有声。

  张通儒连忙抬手安抚,道:“有更好的办法,不用动刀兵,就可杀王忠嗣,收服天兵军。”

  李归仁皱了皱眉,已经不耐烦听这些谋士絮叨了。他是勇猛之人,哪怕明知能智取,也认为强攻才是更痛快之事。

  张通儒则侃侃而谈分析了许多,大意无非是等消息传到长安,皇帝一定会认为王忠嗣才是谋反的那个。到时,根本就不必范阳军动手,长安就要遣使赐死王忠嗣,河东节度使之职自然就要归安禄山。

  “依我对长安朝廷的了解,此事至少有九成的把握。”张通儒如是说道。

  李归仁依旧不满,道:“阿兄,都已经厮杀起来了,你还没下决心吗?壮士们愿意抛下性命随你叛唐,伱却还要等皇帝老儿给你作主吗?!”

  安禄山只好安慰他道:“壮士们愿意抛下性命,我却得爱惜壮士们的性命,能没有损伤地除掉王忠嗣、取河东,为什么还要强攻?”

  “这么多人驻扎在这里,粮草哪里来?”李归仁道,“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唐朝廷怎么可能不怀疑阿兄?一定会警觉起来,不如现在就叛唐。”

  换作往日,他这么一怂恿,大帐里一定会充斥着迫不及待的气氛。但这次不一样,挡在他们面前的是王忠嗣,大家都知道王忠嗣若不死,安禄山肯定不敢造反,因此也没人站出来帮腔。

  反而有一个名为李史鱼的幕僚开口道:“粮草不够,不如遣回一部分兵马……”

  “什么?!”李归仁大为惊诧能听到这种馊主意,直接就叱骂道:“兵力若少了,唐军出城来攻,你来抵挡吗?!”

  若非了解李史鱼的经历,他差点要以为李史鱼是包藏着其他的小心思。

  李史鱼是常山郡赵州人,开元二十一年的进士,由秘书省正字为起家官,任过长安县尉、监察御史。这种升迁的步骤,可见他其实是冲着高官重臣来谋划官途的。可惜,他得罪了李林甫,被诬陷贬谪。

  因此,李史鱼便恨透了朝廷,从此侍奉安禄山,总之经历与吉温十分相像。

  “天兵军是什么战力,诸位将军都很清楚。”李史鱼应道,“府君之所以被挡在石岭关前,乃因关城险要而已。我们遣回一些兵马,倘若王忠嗣真出城来攻,诸位将军没信心吗?”

  “有。”

  “如此,既能节省草粮,又能使朝廷更相信造反的是王忠嗣。”李史鱼道:“兵不血刃,拿下河东。”

  “放屁!”

  李归仁骂一句,见帐中沉默下来,遂把目光看向严庄、高尚,却没想到这最急于怂恿安禄山造反的两人今日也不开口。

  他遂看向安庆绪,希望这个志向远大的年轻人拿出担当来。

  但,安庆绪竟是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最后还是安禄山拍板道:“你就别恼了,都已经拿下了雁门关,河东肯定要落入我手中,早几天晚几天之事罢了。”

  李归仁还是服安禄山的,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显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安禄山哈哈大笑起来,道:“待我给圣人写封信告状,说我奉命入朝,被王忠嗣挡在这里了。让你看看圣人是更相信他的养子,还是贵妃的养子,哈哈哈……”

  ***

  双方兵马遂在石岭关对峙起来。

  数日后,夜色降下,关城北边再次亮起点点火光,像是满天繁星一般。

  薛白与王忠嗣走在城墙上,赏着夜景,商议着军务,感到王忠嗣声音里透着虚弱,薛白不由道:“节帅还是该保重身体才是。”

  “保重了就能不死,还是如何?”王忠嗣不愿就此长谈,把话题引回了正事上,道:“看范阳军的营寨布置,他们在偷偷减灶。”

  “如何看出来的?”

  “他们既不打算强攻,不必有这么多兵马等在城下,何况营寨这般分散,徒增运粮的难度。”

  “原来如此。”

  王忠嗣道:“可见安禄山有信心,笃定朝廷会更相信造反的是我们。”

  “我看也像。”薛白莞尔道。

  “这般下去,我们哪怕不败在战事上,却要输于取信朝廷了。”王忠嗣像是想到了自刎于乌江的项羽,喃喃着自嘲了一句,“非战之罪啊。”

  “节帅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一定有办法。”

  “无非是在朝廷来召之前击退安禄山罢了。”

  “好。”薛白道。

  “难,范阳劲旅,不是轻易能击败的。”王忠嗣眯眼看向北方,道:“我得等一个好的战机……希望我能撑住。”

  在离开长安之前,他曾经与两个旧部暗中见了一面,若有这两人的相助,他或许还能尽力保住河东。

  ***

  河东道有四支主力军队,天兵军、大同军、横野军、岢岚军,以及忻州、代州、岚州的驻军,除此之外,还有一支兵马,名为“云中守捉”。

  “守捉”与“军”一样,都是唐军的戍守之地,大者称军,小者称为守捉,只是级别不同,并无上下隶属关系。

  两者之间甚至没有什么清晰的界线,比如“云中守捉使”也会被称为“云中军使”,因为云中守捉的兵册上有七千七百人,比岢岚军的一千人还要多得多。

  初春,塞上的积雪将融未融,有十余骑兵策马狂奔而来,赶到守捉城下。

  为首者拿出一面并不属于河东道的牌符,以略有些高傲的态度向守军问道:“范都尉在吗?”

  “在,你们是?”

  “没看到吗?”来者再次举起了手中的牌符,翻了两下,道:“东平郡王麾下,我与你们范都尉是旧识了!”

  守卫倒是个识字的,眯着眼看去,只见那牌符一面上写的是“东平郡王府参军录事”,另一面写的则是“李继霸”。

  这看着不像是正经物件,该是私章,奈何东平郡王的名头甚是吓人,守军禀报上去之后还是打开了城门,放他们入内,并引他们去见都尉范昶。

  李继霸反而还有不满,道:“今次怎这般麻烦,我来交易贸物了好几次,找个认得我的兵士来看门不行吗?!”

  他是曳落河主将李归仁的儿子,性格难免跋扈一些。

  很快,都尉范昶迎了出来,领着李继霸到了住所,道:“莫怪莫怪,云中来了新的主将,难缠得紧,城门处也就严了一些。”

  “王难得?”李继霸哼道,“一个陇右来的外人,你能镇不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