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649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

  天不亮,太原城衙署的侧门已被打开,走出一队披甲的士兵,其中还牵着一辆马车。

  他们执着火把,趁着黎明蒙蒙亮的天色,赶向了太原城的南门。

  城门前,已有几道身影等候在那里,上前拦住了这支要出城的队伍,道:“让我再见见节帅。”

  马车遂停了下来,帘子掀开。车厢中,王忠嗣愈发显得虚弱,抬眼看去,见到了王难得、李晟,却没见到薛白。

  他深知哪怕自己回京扛罪,此番薛白的罪责亦不小,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离开后薛白也受到重惩。

  “薛白呢?”

  “我们出驿馆时,他犹在与李岘夜话。”

  王忠嗣稍稍放心了些,又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王难得上前,附耳低语道:“从杨光翙那传了一点不好的消息……”

  听着,王忠嗣呼吸渐重起来,艰难地咳了两声。

  因为他也经历过,所以最反感为将者在外为国效忠时,被牵扯进储位之争或类似的权力斗争当中。没想到薛白这般年轻便要遭遇此事。

  “走吧。”

  押送王忠嗣回京的士卒已经催促起来,放下了车帘。

  队伍继续起行,在城门前只略等了片刻,便到了开城门之时。

  “稍慢!”

  王忠嗣听出了薛白的声音,当即请队伍停下,掀帘看去,正见薛白在前方勒住缰绳。

  “可有变故?”

  “放心。”薛白上前,郑重执了一礼,道:“托节帅的福,李将军愿意保我,断不至于让人对我泼脏水。”

  “那就好。”

  “河东还有两个好消息,继任节度使与副使的是高仙芝与李光弼,必能守住战果,对牺牲的将士有所交代,对节帅有所传承。”

  王忠嗣很欣慰,招了招手,让薛白更近些,缓缓道:“我盼着在他们之后,你能守住大唐社稷,成一代名将。”

  “好。”

  薛白只来得及应一个字,押送的队伍已然起行,强行结束了他们的对话,出城驰向古道。

  驱马跟了一段路,薛白还是勒住了缰绳,心知往后也许再也见不到王忠嗣了……

  ***

  李岘在城楼上站了一会儿,看着薛白相送王忠嗣的画面,若有所思。

  昨夜有些话题他们还没有聊完,为了给王忠嗣送行而中断了一会,待薛白从城外回来,两人遂去了汾河边的酒楼坐下,又点了早膳。

  “将军怎不去送王节帅?”

  “朋友之间的情谊前几日已叙过了。”李岘道:“押他回京却是公事,公事公办,不必送。”

  薛白道:“也是,将军回长安复命时还可与他叙旧。”

  李岘侧头看向窗外,一夜未睡,眼睛浮肿。

  他是个行事果断的人,此时开口却是带着些犹豫,缓缓道:“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谈,目前为止,你的任命还是常山太守……”

  “将军想让我去常山吗?”

  “此前说过,要保住你,首先要让圣人知道你做事是在奉旨而行。”李岘道:“你是在往常山的路上,恰逢其会,卷进了王忠嗣、安禄山的冲突。”

  “好。”薛白应了,当即起身。

  李岘道:“你考虑好了?”

  薛白问道:“我有选择?”

  两人都很清楚,常山郡地处河北,是安禄山的势力范围,薛白过去了会非常危险。而王忠嗣牺牲自己换取李岘出手保下薛白,显然是不希望薛白死在常山。

  可当李岘答应王忠嗣之时,还未看到杨光翙的那一封信,也还未感受到薛白骨子里那股傲气,以及隐隐的叛逆精神,不得不说,昨夜开始,他因此有些迟疑还要不要继续保护薛白。

  “有。”

  李岘是重诺之人,最后还是应道:“你若没把握在常山活下来,可以不去。”

  “那我岂非抗旨不遵了?”

  “我会想办法。”

  “将军会在河东待到李光弼、高仙芝赴任?”

  “那是自然。”

  薛白又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道:“如今是天宝十二载?”

  “当然。”

  “好,我去赴任。”

  “不再想想?”

  “困了,睡醒再启程。”薛白挥挥手,转身就走。

  李岘点好的早膳还未端上来,且他已经又饿了,独自坐在那等着。

  “哦。”薛白停下脚步,道:“我们有了一些好的改变,保住。”

  “什么?”

  李岘尚未听懂,薛白已经离开了。

  ***

  四月的天气,桃花已经谢了,薛白沿着汾水走了一段路,落得满身都是花瓣。

  他回到驿馆倒头便睡,睡醒时已是中午,犹招过刁丙,问道:“我们出城到城东驿投宿,来得及吗?”

  “怕是要走一段夜路。”

  “走吧,收拾行李,往常山上任。”薛白伸了个懒腰,道:“月下走一走也好。”

  “月初的月亮可不亮。”

  话虽如此,刁氏兄弟已利落地收拾着行李。

  刁庚忍不住问道:“郎君之前一点不急着往常山,今日怎这么着急?”

  “河东有了好的结果,再接再厉。”薛白道。

  他原本奉王忠嗣占据河东的计划更冒险些,如今有了李岘相助,虽说彼此也有些小矛盾,但也算难得有了相当厉害的队友,那便可试着拿下常山郡了。

  首先,常山离太原并不算远。这是相对于范阳到太原的距离而言。

  从太原往东,经井陉穿过太行山,就能到常山郡。而薛白轻车简从,显然能赶在安禄山回到范阳之前就抵达常山,安禄山是大军行进,再加上消息来回的时间差。薛白甚至有可能抢出一个月的时间经营在常山的势力。

  他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常山太守,手持告身官符上任,名正言顺。还能趁着现在李隆基没注意到他,表现得是在奉旨行事。在后续与朝廷扯皮时增长优势。

  更重要的是,若是他能经营好常山,便可以成为挡在安禄山造反路上的一只拦路虎。

  暂时而言,阻止了安禄山谋夺河东,再在其从河北南下的路上钉一枚大钉子,也许真有希望阻止,或把安禄山叛乱的影响降到更小。

  眼下是天宝十二载,离历史上安史之乱的爆发还有两年,薛白不确定自己带来的改变是否会让这场叛乱或提前、或延迟,甚至不发生。

  他能做的唯有星夜兼程……

  半月之后,代州。

  安禄山近年来腿疼得很,连骑马也不能久骑。

  故而他的队伍从忻州北归的速度并不快,一边走,一边还怀揣着对太原的觊觎之心。

  如果朝廷处死王忠嗣之后,依旧是杨光翙那样的废物守着太原,他也可以考虑杀个回马枪,先占据河北,再以契丹威胁为由,请求圣人让他兼任河东节度使。

  然而,前来宣慰河北的既是李岘,这种想法便渐渐消了。只冲着信安王李祎在河东的威望,安禄山就不敢轻易对其儿子出手。

  四月十八日,有消息从朔方传来,安禄山看了,招过他幕下的诸位谋士。

  “还好听了张通儒的,朝廷让李光弼守河东,强攻岂好轻易攻下来,到时没准备好就成了造反,可就坏了。”

  范阳诸将多数未听过李光弼的战功,纷纷不屑,认为除了王忠嗣,旁的将领只怕连镇住河东的骄兵悍将都做不到,更何谈击败他们。

  安禄山大怒,叱道:“安思顺都无比推崇的人,你们不服?仗打不赢,一天到晚只会嚷嚷!曳落河军都没了!”

  众将不敢言语,心中却甚感失望,行营中士气难免低落。

  这种情况下,却有一股势力悄然在他们当中壮大起来,鼓舞着他们的信心。

  “府君真正可以凭借的,根本不是八千曳落河,而是我们河北的将士!”

  说话的是高尚、严庄,而站在他们背后的是安庆绪。更让诸将讶异的是,一向孤僻的崔乾佑也在。

  崔乾佑人狠话不多,很多时候都不说话,但他在,就是一颗定心丸。

  “我们有个计划。”严庄继续说道,“回了范阳以后,朝廷必定为了安抚我们而重惩王忠嗣,那些蠢货必定以为这就是府君的目的,他们错了……”

第413章 常山郡

  常山郡,真定县,城郊。

  太行山高耸在眼前,滹沱河从太行山中穿流而过,滋养了山沟中的土地,山峦下方错落着一片村舍。

  常山长史袁履谦骑着一匹老马赶来,目光逡巡,好不容易才在一群百姓当中看到了河北营田判官颜杲卿的身影。

  “颜兄。”袁履谦翻身下马,赶上前去。

  田边的道路上支了几张破桌子,几个吏官正坐在那派发钱粮,颜杲卿一身布衣,手持一支毛笔,不时往册子上勾上几笔,他闻言抬起头来,见到老友,显出了久违的笑容。

  待办完事,两人走在田边说话,任子弟随从远远跟着。

  “颜兄怎跑到这乡野之地来?”袁履谦问道,“累得我好找。”

  “朝廷雇百姓营田,每人每年给钱六百三十、米七斛二斗,可这些百姓已有数年没收到佣钱。”颜杲卿叹道:“我也只能略略支一些给他们。”

  袁履谦这个常山长史也是才上任的,摇头道:“雇佣百姓营田,不受旱涝影响,朝廷几番下递公文称‘民屯以来,资费数倍,入不敷出’,岂还有欠佣之说,怕是刁民闹事吧?”

  “此事说起来话就长了,朝廷入不敷出、百姓没得到佣钱,那营田所得去了何处?”颜杲卿道:“上下克扣有之,中饱私囊有之,这些年不少营田转为永业田,佣钱照支不误,永业田又归了何人?”

  只言片语,袁履谦已感受到这背后的利益勾结之深,他不由叹息道:“河北百姓负担最重,对朝廷怨念最深,无怪乎朝中‘造反’之说甚嚣尘上啊。”

  “百姓岂有心思考虑这些?”

  颜杲卿看向远处那一道道忙于生计的身影,心想,斗升小民们连柴米油盐都顾不过来,哪还管得着朝廷什么?与其说河北百姓要造反,倒不如说百姓们只是夹在两股势力之间的鱼肉,根本没能有自己的意愿。

  那河北百姓的意愿被由哪些人代表了?边镇将领、内附的胡人部落、互市场上的商贾人贩、不被关中接纳的当地门阀、怀才不遇的寒门士人、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到边塞寻找出路的游侠……

  这些人勾连成势,敢于搏命,聚在安禄山麾下,成了河北最大的利益既得者,对河北百姓苛收重税,同时对朝廷怀揣着强烈的不满。他们代表着河北百姓,不停渲泄着怨念,渐成鼎沸之势。

  “是啊,倘若只是朝廷误会便罢,可若真造了反,于百姓有何好处?”

  “内附的胡人不知规矩,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有之,不是真要造反。”

  这是河北官员常说的,用这句话缓解了很多尖锐的问题。

  “你可听说了?”袁履谦压低了些语气,“太原府那边,似乎出了些乱子。”

  颜杲卿略有耳闻,道:“前日遇到了几个流民,说是太原在打仗,但不知如何回事。”

  袁履谦道:“那位东平郡王一直便想兼任河东,我怕他是巧取不成,改为豪夺了。”

  颜杲卿亦是面露忧虑,可在这件事上,他能做的并不多。总不能安禄山都没造反,他作为下僚反而先采取措施,那反而成了他造反了。

  聊也聊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人说回了私事。

  “颜兄此番在常山待多久?我好好款待你一番。”

  “该是会多待一些时日,一则,我如今在等候任命。”颜杲卿道:“二则,也想在常山等候一人。”

  “恭喜颜兄迁官了。”袁履谦难得显出笑容,又道:“不知你在等谁?我或可帮忙打听?”

  “不必打听。”颜杲卿摆摆手,“他到了,我们自然会知晓。”

  “哦?那是何人?”

  “说来,是我的女婿。”

  袁履谦一讶,须臾猜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莫非是那位新任的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