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672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我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保大唐社稷!”

  薛白竟没有反驳。

  杨齐宣见自己说准了,又道:“如今叛军兵临洛阳城下,与长安只隔一道潼关。社稷岌岌可危,依我所见,郎君不需在河北坚守太久,而该以圣人安危为重,招募燕赵之士,率数万人经河东,回京勤王!”

  他自诩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说到后来兴奋了起来,唾沫横飞。

  “郎君你想啊,叛乱至今,唯有你一肩担起重责,得两镇大将信服。更是东宫之支柱,此时若回到长安,圣人必然要嘉奖于伱,太子必然更加倚重。以你的能耐,以及这数万兵马,设法让太子挂帅不难,再请太子平反当年冤案,你便可凭郡王之身份统兵平叛……”

  果然,薛白睁开眼,看了杨齐宣一眼。

  这一刻,杨齐宣与往昔有些不同,竟隐隐有些像是当年那个造反的王焊,不,更像是李十一娘。

  只要敢想,他的野心就会被点燃,由此变得疯狂。

  杨齐宣被薛白的眼神一对视,有些害怕,干脆再次跪倒在地,用发颤的声音道:“我出言不逊,但都是为了郎君考虑啊,河北必然是最受安禄山兵势袭卷之地,可提升郎君声望,然要保社稷,终究得看长安啊。”

  “我问你。”薛白道:“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还是独孤问俗、李史鱼他们说的。”

  “是……是……”杨齐宣犹豫了一会,道:“是我与他们交谈,深受启发。”

  “那他们为何不与我说?”

  “他们对郎君不如我赤诚。”杨齐宣道:“我是只为郎君考虑,他们的杂念太多。”

  薛白摇了摇头,心知独孤问俗、李史鱼是有忠义在的,不会这么快就劝他做出弃河北而逃的事,毕竟现在守在这里还有意义。

  但他并没有给杨齐宣泼冷水,竟是真愿意与之交谈几句。

  “你知道我为何让袁履谦诈降吗?”

  “因为,当时常山郡就是抵挡不住叛军。”杨齐宣道:“放叛军过境,方可从中切断,使之首尾不能相顾。”

  “是啊,眼下这局面也是我一手促成的,岂能轻易就罢手?”

  “可即便如此,”杨齐宣小声嘀咕道:“朝廷哪有三十万大军守洛阳?”

  薛白当然也知这一点,他想到安禄山应该快到偃师了,难得叹息一声,道:“有些事你说的不错,但不够极致。我若要回长安,也得在声望大到无以复加之时……”

第427章 背后的阴谋

  偃师县以东四十余里,巩县。

  安禄山行军至此,命先锋兵马先攻洛阳,他则停了下来,暂居于巩县休整。

  他占据着巩县衙署来安置他那肥胖的身体,任由肚子上的肥肉垂在榻上,脾气便如山洪一般爆发了出来。

  “啪!”

  一声响,鞭子带着破风声,狠狠抽在李猪儿的背上,将他的衣裳抽裂,显出一条血痕。

  “你知道我最近睡都睡不着吗?!”

  安禄山哇哇大骂,眼睛通红,透着狂暴之态。

  李猪儿俯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知道安禄山为何睡不安稳,是因为恐惧、因为后悔,可他不敢回答,这答案会要了他的命。

  一股骚味从他胯下弥漫了出来,自从被阉掉之后,李猪儿便控制不住尿,在这种鞭挞之下情况更加严重,很快他的裤裆便被浸湿了,在“啪啪”的鞭响声中,那极为细微的“滴答”声,对他而言更为辱耻。他低着头,像是等被打死了都不会出声。

  终于,严庄、张通儒来了,安禄山停下了鞭子,转身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插皮,听了你们的鸟声,我要死了,死了!到时官兵剖了我的肚皮,拿我的膏油点灯,照你阿娘的**”

  越骂,越是些不堪入耳的词汇,安禄山犹不解气,干脆换作粟特语狠狠地骂。

  张通儒被骂得面露羞愧,行礼道:“府君勿虑……”

  “嘭”的一声,安禄山把那巩县县令最爱的一件玉雕砸在了张通儒身上,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也就此把怒火泄了,软趴趴地瘫在那,悲呼道:“完了!打不赢的,我好好的东平郡王,成了叛逆。”

  “局面大好,府君何出此言?!”严庄掷地有声道,“若是因薛白占据了河北几座小城……”

  “小城?”安禄山骂道:“二十四郡现在已有十九郡反了,你说几座小城。就凭这两片嘴皮,你要把我吹上天?”

  “薛白声势虽大,空有名望而已,河北精兵早被府君抽调一空,他那寥寥数支兵马只是乌合之众,何况诸郡各有心思。不必等士卒们知晓消息、动摇军心,史将军一定已收复河北、擒杀薛白,府君难道不相信他吗?”

  安禄山摸着光溜溜的肚皮,在榻上左右滚动,烦恼不已,嚷道:“你们说得好听,现在圣人派高仙芝到洛阳城坚守,他是灭了小勃律国的名将,短短几日便招募了八万兵马,洛阳肯定不好打,他与薛白一样,只要闭城不出,坚守一个月,我们粮草用尽,我就要被点油灯了!”

  “府君且听我说,东都的市井小民,几个打过仗?只怕连血都未见过,这般八万乌合之众……”

  安禄山腿痛得厉害,大叫着打断了他们的废话,说一旦攻不下洛阳,他干脆掠夺一番,杀回范阳,裂土封王、割据一方。

  愈近洛阳,他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前方潜藏着危险。这是出于一直以来对圣人的敬畏与恐惧,就好像小动物闻到了猛兽留下的气味,并不敢轻易进入猛兽的地盘。

  他虽肥胖,却是极敏锐的,这种直觉曾经无数次地救过他的命。

  但严庄、张通儒绝不支持返回范阳,他们造反是出于“治国平天下”的野心,苦劝不已。

  “十天,只要十天,府君只要耐心等十天,东都必属府君。”

  “你惯会耍嘴皮,十天又十天。”

  严庄跪倒在地,道:“长安、洛阳已经在昏君的醉生梦死里泡烂了,府君提二十万边军杀来,攻下长安、夺下帝位,轻而易举。十天之内,若不能破东都,请府君杀我!”

  “真的?”安禄山狐疑起来,他不太有信心。

  张通儒道:“到时昏君的一切都是府君的,请府君想想那娇艳的杨贵妃。”

  “哈?”

  安禄山乐了一声,答应再等十天。可等他们退了出去,他依旧觉得不安。

  过了一会,安庆绪也到了。见到儿子,安禄山的脸色反而阴沉了下来,命人将一封书信递给安庆绪。

  那是独孤问俗写给张献诚的信。

  张献诚是张守珪的儿子,张守珪则是安禄山的老上司、义父,可见张献诚在叛军中的地位,其人如今任檀州刺史,留在范阳的后方。

  信上的内容,则是独孤问俗劝张献诚归降朝廷,大部分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术。但其中有一句,称安禄山身边有极亲密之人已答应杀安禄山以平息叛乱。

  看到这里,安庆绪惊得瞳孔一震,吓得抬起头,道:“阿爷,我……”

  安禄山眯着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儿子的表情。

  他每到长安都会在圣人面前跳着胡旋舞,消除圣人的戒心,这反而让他也变得多疑起来。他是擅于掩藏心迹的高手,也是最疑神疑鬼的猜忌者。

  “伱觉得会是谁?”他问道。

  安庆绪恐惧不已,道:“阿爷身边……都是可信赖之人,这只怕是他们的反间之计啊!”

  此时,安禄山脸上竟透出了圣人的威严。

  “想必是薛白的诡计,他就是这般策反了独孤问俗、李史鱼。”安庆绪咽了口水,补充道:“阿爷若是信他,才是真的中计了。”

  提到薛白,安禄山心里的不安感更浓了,遂问道:“偃师县拿下来了?”

  “是,攻下了。”

  “可有异常?”

  安庆绪迟滞了一会,道:“没甚异常,就是……城内官民得知消息,都逃了。”

  “逃了?能逃到哪去?”

  “逃到各地的都有,洛阳、南阳,还有一些人逃到了首阳山。”安庆绪道:“阿爷这般问,是因为高尚?他很在意偃师县。”

  安禄山胖手一挥,挥退了安庆绪,想要独自待一会儿。

  他没有告诉别人他在想什么。

  前几日发生了…一件小事,那是在叛军攻下荥阳之后,荥阳太守崔无诐自刎于破城之战,但战前还派遣了一支兵马守在汜水关,由将领荔非守瑜统领。叛军继续攻破汜水关,进入罂子谷,荔非守瑜竟还在率残部抵抗,其人确实也是少见的勇猛、且箭术高超,在关城失守之后还杀了叛军数百人。

  当时安禄山的战车还未进罂子谷,正在观望地势,忽然“嗖”的一声,利箭就钉在了他的战车上,箭支摇动,嗡嗡作响。他当即大怒,下令一定要擒下荔非守瑜,将其千刀万剐,结果,荔非守瑜竟是投入黄河自尽了。

  这一战看似平顺,却在安禄山心里埋下了不小的阴影,他甚至没敢从罂子谷通过,而是往南边绕了一段路。

  再加上张献诚的来信,以及高尚对偃师县的在意,他有些担心偃师县、首阳山会是下一个罂子谷,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不怕。”安禄山喃喃自语着自我劝慰,“小舅舅你在想什么我全都猜到了,不怕,我绕过去就好。”

  之后,他不安地扭了扭身体,带着疑惑的语气,诚惶诚恐地问道:“可是圣人啊,你到底在想什么,胡儿可都攻到洛阳了。”

  ***

  长安,兴庆宫。

  杨国忠诚惶诚恐地步入勤政务本楼的大殿,感受着其中肃杀的气氛,小心翼翼地行了礼,不敢去看李隆基那威严的脸。

  安禄山叛乱的消息是在叛乱发生后的第七或第八天传到长安的,至今正好过了一个月。

  这一個月内,李隆基先是不信,认为是讨厌安禄山的人,比如杨国忠在编造谎言。等到终于确信了叛乱的事实之后,则是勃然大怒,宫中所有人都不曾见过圣人那样可怕的怒火。

  杨国忠自知逼反了安禄山,又是叛军清君侧的口号中首先要诛杀的对象,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圣人的怒火倾泄到自己身上,好在圣人没有,说要御驾亲征。

  “朕要到洛阳,看看胡儿提二十万大军前来,敢杀朕,还是跪在朕的面前乞求朕饶命!”

  年轻时提剑斩杀韦后、太平公主的英明神武之姿再次浮现,如同黄昏时的光芒照在了明镜上,如朝阳一般绚烂。

  当时,杨国忠敬畏天子这份霸气,嚅嚅不知所言,可等来等去,却没得到圣人进一步的吩咐。

  而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河北诸郡望风而降的消息如雪花一般传来。终于,杨国忠悟了,往宫中递了一道消息,当夜,杨玉环就跪在圣人面前,泪如雨下,请求他不要御驾亲征,说一个杂胡叛乱,怎须劳圣人亲自征战?

  最动人的一句话是“三郎怎舍得亲冒矢石,让臣妾牵肠挂肚、寝食不安?”

  圣人扶起了她,长叹道:“朕被太真的柔情绊住了啊。”

  于是,御驾亲征之议便由此废置了。

  朝中有许多官员为此暗骂杨国忠、杨玉环,而杨国忠深感冤枉,其实叛乱一起他就懵了,哪有主张。

  很快,圣人任命正好在长安的高仙芝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出兵平叛。

  这个任命,早些年薛白就向李林甫提过,一两年前也与杨国忠提过,如今终于是达成了。

  可惜,晚了太多太多。

  此时此刻,杨国忠站在大殿上回想着过去薛白劝他时的情形,后悔不已,唯恐圣人责他无能。

  “王承业的奏折,你如何看?”李隆基忽然问道。

  杨国忠愣了愣,惊讶于圣人的语气如此平静。安禄山都要攻到洛阳了,圣人似乎不慌?也没有前阵子那般震怒了?

  他不明所以,迅速抬头偷瞥了一眼,但看不出什么来。心思这才回到王承业的奏折上,想起那是为薛白、袁履谦、李光弼、王难得、李晟、独孤问俗、李史鱼等人请功,一并送来的还有李钦凑、高邈的人头,很是振奋了朝臣之心。

  “回圣人,可见河北诸郡心向圣人。”

  先是溜须拍马地说了几句,杨国忠也说不出更有道理的话,依旧照薛白给他的信上所陈策略说起来。

  “安禄山虽然杀到洛阳,但所过之处,纵兵烧杀掳掠,官民怨之。如今王承业、李光弼、薛白等人固井陉,守常山,传檄河北诸郡,叛军早晚必军心大乱,慌乱回师。依臣所见,可如王承业所言,任一皇子为征讨元帅,坚守洛阳,不出旬月,叛乱可定。”

  杨国忠是很不希望高仙芝立功的,恨不能以心腹代替其职,可惜高仙芝几次献俘,很得圣人欢心,眼下只好先依薛白之计立功。好在,王承业是举荐的,这战略也是由他献上,一旦平叛,他正是首功。

  说实话,献策之后,连他都能感受到薛白的苦心孤诣,已把各方面的功劳都分配好了,创造出了一个还算有利的平叛局势。

  然而,李隆基再开口,却是出乎他的意思。

  “朕并非问你此事,你可看出王承业奏折中的不对来?”

  杨国忠讶然,见有宦官把那奏折再递了过来,连忙接过细看。偏是横看竖看,也没发觉到底有何不对。

  “臣愚钝,请圣人恕罪。”

  “胡儿叛乱至今不过一个月,须臾之间,河北二十四郡尽数望风而降,无一忠臣,又须臾之间,薛白一传檄,河北便再次归附朝廷,何也?”

  “这……”

  杨国忠答不上来,他对这些事不了解。

  李隆基眼眸泛起猜忌的目光,问道:“倘若要任一皇子为讨贼元帅,你以为谁合适。”

  “该是……太子?”

  “为何?”

  “太子地位最高,且东宫新立,正该让太子历练,若换作其余皇子挂帅,恐致失衡。”

  “谁与你说的?”

  “无人与臣说过,是臣……”

  杨国忠原本想说“自己想的”,话到一半,却是住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