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68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剩下的话令狐潮没说,大家都明白,要么是朝廷账目有问题,要么是仓库里的储备粮被运走了。

  别的不说,薛白在雍丘已待了一段时间,看过官账与令狐潮的私账,知道仅仅是他每年都有从运河上调走数艘粮船。

  “不会是空的。”令狐潮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东平郡王据洛阳,从未说过含嘉仓无粮。”

  “安禄山为稳定军心,自是不可能说的。”薛白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潼关战事如何了?”

  令狐潮原本不想答,但知此事没有瞒的必要,还是老实招了。

  “朝廷任太子为兵马大元帅,哥舒翰副之,率二十万兵马镇守潼关。东平郡王命安庆绪为元帅,统大军攻打,被哥舒翰击退了……”

  ***

  出了县牢,薛白一边踱步,一边思忖着。

  李遐周跑到安禄山身边,此事坚定了他的某种决心。

  “太守,既有大胜,今夜犒赏将士们一番,如何?”

  “可。”

  薛白点了点头,却是招过张巡、贾贲,道:“我另有一事与两位商讨。”

  “太守但说无妨。”

  “这边来吧。”

  薛白引着他们进了县衙大堂,走到地图前。

  “我等之所以有此大胜,除了叛军攻城不下、士气低落之外,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目前来攻雍丘的并不全是范阳精兵,只是以少量边军扩充的叛军,那叛军精锐在何处?这里。”

  说着,他点了点地图上的潼关。

  他在兵法上不如张巡,但得益于一直以来的信息渠道更多,在对大局的把握上更为精准。

  “我在想,这次李庭望为了攻雍丘,把周围各地的兵力都调来了,包括开封、荥阳,换言之,洛阳一带是相对空虚的,也许我可以出兵往洛阳一探虚实。”

  “什么?”

  张巡十分惊讶,道:“不妥,太守言叛军空虚,然我军兵力更少,而雍丘乃运河要地,守住此地,王师平贼无忧,大可不必冒险。”

  薛白要冒险的理由早已与王难得说过,倒不必与张巡再说一遍。

  他们这些大唐的忠臣只要坚守到叛乱平定就是功臣,而他只会被清算,他务必尽快拥有更大的声望与权力。另外,李琮终于被封为兵马大元帅了,薛白希望能尽快联络到哥舒翰。

  “此事我有我的考虑,不必多谈。”薛白道:“我需要你们配合,可否?”

  这是他对二人的一次小小的试探,想看看并肩作战了这段时日,张巡、贾贲是否愿意帮助他。

  “太守只管吩咐。”

  “好。”薛白道:“既击败了李庭望,我们可传檄河南、淮南诸郡,共御叛军。造出声望,同时,我会打出旗号,佯攻陈留、开封……”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地图。

  去往偃师县的道路大概有两条,一是沿着黄河走陈留、开封、萦阳、巩县,这是平坦的大道;二是从绕过伏羲山、嵩山,经由登封,到伊水,再北上,这条路崎岖难行,但好在并不在叛军的势力范围之内。

  他需要张巡等人辅佐颜杲卿继续打着他的旗号坚守雍丘、佯攻陈留,而他则与王难得领一支精骑,穿小路直奔偃师。

  到时,只要首阳山还在坚守,那薛白或可提兵东进,与颜杲卿、张巡夹击河南诸郡;或可偷袭洛阳,联络哥舒翰,夹击陕郡。

  ***

  “走吧,去庆功。”

  这个计划商量定了,几人走出县衙,已能听到远处将士们的欢声笑语。

  “阿郎。”

  身后忽响起一娇柔的呼声,薛白转头看去,只见是个荆钗布衣的女子提着一个篮子站在那,之后,张巡便回过身走了过去,颇温柔地与她对答了几句。

  “你怎过来了?”

  “妾身听说今日大胜了,才敢来扰阿郎,带了些酒食……”

  他们走得稍远了些,之后的对话便听不到了。

  “那是张县令的妾室,名唤莹娘。”贾贲道,“近月守城以来,她常常在军中缝补,太守也许见过几次。”

  “想起来了,常跟在张县令之姐陆家姑身后,倒不知是张县令的妾室。”

  “他妻子早亡,前两年纳了这侍妾,很是喜爱啊。”

  “嗯。”

  薛白回头又看了眼月光下那女子的身影,心想等自己下次再见张巡,一定能再次见到她吧。

第436章 都是对的

  潼关。

  北面是黄河怒吼,南面是秦岭峻拔,东面是贼势汹涌,西面是社稷重托。哥舒翰担着多大的压力,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

  他已数不清连续击退了多少次的进攻,但因不敢出城追击,无法对叛军造成歼灭性的攻势,敌势依旧绵绵不绝,仿佛永远无止尽一般。

  好在如今河北局势向好,坚守下去,先撑不住的必然是叛军。哥舒翰做好了持久作战的准备,他把他在长安的相好曹不遮也接到了潼关,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十月中旬,天气愈冷,趁着叛军攻势暂歇,曹不遮烧了热水,让哥舒翰褪去盔甲洗去那满身的血污。

  “看你,脏得都结块了。”

  “洗净了,今夜好与你在榻上厮杀一番?”

  “老东西先洗洗嘴吧。”

  哥舒翰在沐桶中倚着,舒服地叹了口气之后揉了揉额头,拉过曹不遮的手,道:“去给我拿一囊酒来。”

  “别再喝了,喝得还不够多?!”

  “你知我爱煞你,便是爱你酿的烧春酒,快拿来。”

  “那是我在酒里下了迷魂药,没药死你。”曹不遮骂道。

  此前在陇右,哥舒翰已因身体不适而减少饮酒了,到了潼关之后却变本加厉,酒不离口。可她骂归骂,也知哥舒翰近来心烦,只好去给他拿酒。

  哥舒翰继续泡了一会,忽听到城头鼓声大作,士卒们又在大呼“敌袭”。

  他撑着高大的身躯从热水中站起来,才要迈出浴桶,忽感到脑袋昏沉,接着眼前一黑便重重摔在地上。

  “咚!”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转醒过来,与眼皮努力搏斗了良久才睁开眼,想动却动不了,只能虚弱地骂上一句“啖狗肠,鬼压床了。”

  眼珠一直在微微震动着,看什么都不太看得清。耳畔传来曹不遮嘤嘤的哭声,他心想这恶妇竟也会为自己哭。

  “别吵了,你出去……攻势怎样了?”他开口,感到舌头无力。

  “节帅问的是哪场攻势?你已经昏迷五日了,曹娘子用汤水为伱吊着。”

  “我动不了了。”

  哥舒翰还在疑惑,便听人道了一句“大夫说你中风了”,他愣了愣,既觉悲凉又感到释然,悲自己一世英雄落得瘫痪的下场。

  周围旁人不停地安慰着,说养一养就好了,他懒得听,道:“上封奏表,请圣人另择良将吧。”

  本以为这一病就要卸下肩上沉重的担子,没想到,长安传来的旨意,却要他继续任帅、平定叛乱。

  哥舒翰瘫在床上已不能理事,只好把军政之事交托于田良丘。

  田良丘这个名字此前并未出现在陇右军的任何报功簿上,不论是石堡城或是收复河曲的战役。哥舒翰之所以让他暂代自己,因田良丘乃是圣人派来盯着这二十万大军动向的,虽无监军之名,却有监军之实。

  另一方面,哥舒翰并不放心田良丘的才能,又让颜真卿总揽后勤,王思礼统领骑兵,李承光统率步兵,故意让他们与田良丘争权。

  安禄山叛乱、圣人下旨斩杀高仙芝,已让他感受到胡将开始不被信任,近来总有如芒在背之感。

  如此,他要操心的便不止是眼前的战事了,还要为身后事做出安排。

  他老且病,儿孙众多,部将更是无数,他自己可以一死了之,却必须得给他羽翼之下的所有人一个妥善的交代。

  于是,待病症才稍稍转好了一些,他便请颜真卿单独见面。

  “颜公对局势有何看法?”

  颜真卿道:“不久前,河北传来捷报,郭子仪、李光弼又收复了景城、河间、信都、赵郡,目前正准备攻打范阳,另外,叛军东略之势已被完全遏制,雍丘一战,官兵杀贼万余。四面合围,安禄山已穷途末路。”

  “年节前或可平定叛乱?”

  “即便不是年节前,也该差不了两月。叛军的士气,以及……洛阳的存粮,当支撑不了太久。”

  哥舒翰坐不起来,转动脖子,问道:“那,颜公还在忧虑什么?”

  颜真卿虽然疲惫,但一直保持着笃定的神情,唯有眼神深处,带着隐隐的忧色。他闻言没有回答,而是摇了摇头以示并无忧虑。

  “可是与薛白有关?”哥舒翰问道,“颜公可是害怕被这个女婿牵连了?”

  他舌头无力,却还坚持点出了颜真卿面对的处境,继续道:“我听闻,圣人任北海太守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任东平太守、嗣吴王李祗为河南节度使,唯独对薛白平叛的功绩绝口不谈,似乎还要押他回长安?”

  “平定叛乱方为紧要,何须计较个人前途?”

  “不瞒颜公,我很忧虑啊。”哥舒翰喃喃道:“我近来在想,等叛乱平定了会如何?”

  有皇甫惟明、王忠嗣这两任陇右节度使的前车之鉴,一直以来他都尽量避免涉及储君之事,可随着圣人日益衰老,此事根本就避免不了。身为臣子,一旦为往后考虑,就很难拒绝亲近东宫,除非像杨国忠那等佞臣只顾眼前风光、愿为圣人打压储君。

  可前两年,哥舒翰稍不注意,让李岫到了幕下,本以为李林甫之子与东宫无涉,等庆王成了太子,他才猛然发现薛白正是太子党魁,而李岫是薛白的人,颜真卿更是薛白的丈人,彼时陇右将领当中受李岫拉拢之人已数不胜数,除了王难得、李晟,还有王思礼、李光弼、荔非元礼等等。

  至此,哥舒翰再想独善其身已经不可能了,尤其是变乱一起,圣人对大将愈发猜忌,不容他再模棱两可,而他哪怕在平叛之后以病请辞,这些事也将由他的子孙、部将来担。

  换言之,他面对的处境与颜真卿其实是一样的,故而很想听听颜真卿对薛白之事的看法。

  或者,他想知道,薛白是否与颜真卿联络了?

  但颜真卿长叹了一句,只道:“国事为重,其余事平叛之后再想如何?节帅宜宽心静养。”

  哥舒翰见颜真卿到了这個关头竟还如此沉得住气,想了想,在见过颜真卿之后又召过了麾下大将王思礼。

  “你与薛白关系如何?”

  事实上,王思礼与薛白并没有见过面,但一听到这个问题,他立马就上前了几步到哥舒翰榻边,小声道:“我虽不识薛白,却为他不平。”

  “为何?”

  “安禄山之心,早已路人皆知。圣人刚愎拒谏,宠信纵容此獠,招至叛乱,却说是因薛白逼反了安禄山,何等昏聩?圣人早已不复壮年时的英明,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个昏昏欲睡的老糊涂!”

  “住口,你太放肆了。”

  哥舒翰喝止了王思礼,过了一会,却又问道:“你可是在李岫那份血书上按了手印?”

  “节帅竟知晓了?”王思礼眼神一变,连忙执礼认罪,“若事发,请节帅赐死我,以免连累节帅。”

  “你不怕死?”

  “末将十三岁便追随王节帅,从朔方到陇右,眼见他蒙冤受难,再到如今眼见叛军袭卷东都,总算看明白了,若圣人不退位,我早晚免不了王节帅、薛白的下场。”

  哥舒翰闻言,没有再喝叱,局势至此,已不是王思礼一个人蠢蠢欲动,他喝叱不住。也怪不得王思礼如此,圣人的昏聩确实是有目共睹的,原本的英明神武的光环已经被打碎了,威望大跌。

  人心就像是汹涌的洪流,没人能阻挡得了,不葬身其中已经很难了。

  “既然节帅洞悉一切,那不瞒节帅,我早便想劝你了。”王思礼想了想,竟是开口说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来,“叛乱平定在即,节帅统率二十万大军坐镇潼关,可想过……为子孙计、为天下计?”

  不必多言,意思很简单,一个昏聩、刚愎、满怀猜忌的天子,谁都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来,倒不如借着眼下的兵势,拥立太子,从此哪怕致仕也能安享富贵,保子孙无忧。

  此事很简单,而收益极大。

  但哥舒翰躺在那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一般。

  王思礼见他不言,反倒大喜,因知哥舒翰已对此事有所考虑,又道:“等叛乱平定,圣人必要收回节帅之兵权。若志在匡扶社稷,节帅该早做准备……上表请诛杨国忠如何?”

  “不可。”

  “安禄山起兵便是打着‘清君侧’之名,这场叛乱,杨国忠有不可推卸之责,此奸贼不得人心,诛杀他必朝野欢腾。圣人身边不再有奸佞环绕,自然便不能穷奢极欲。百官也知节帅卫国之心,必然拥戴东宫。”

  哥舒翰也就是中风了动不得,否则必要踹王思礼一脚,道:“如此一来,那我便是谋反了,与安禄山有何差别?”

  “安禄山狼子野心、倒行逆施。节帅出于肝胆忠心,为保全社稷,岂可相提并论?”王思礼道:“我只需携三十骑回长安,不出两日,可将杨国忠劫持至潼关,斩首示众,以励军心。这是我擅自行动,与节帅无关。”

  哥舒翰无奈,只好吐露了他真正的顾虑,道:“你不了解圣人,这般做,你打压不了圣人,只会激怒他,后果不堪设想。”

  潼关当中类似田良丘这种由圣人安插来的将领为数不少,一旦上表请诛杨国忠,必会打草惊蛇,提高圣人的警惕,须知圣人本就猜忌于他。

  “那便直接拥立太子。”

  “不可。”

  “节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