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
“我招。”
半个时辰后,达奚珣坐在“驴驹拔橛”的刑具上,涕泪俱下,喃喃道:“洛阳城破之前,我确实见过偃师县丞颜春卿。”
“颜春卿?此人与颜真卿、颜杲卿是何关系?”
如今,颜真卿在哥舒翰麾下为行军司马,阻叛军主力于潼关。颜杲卿则率军坐镇雍丘,阻叛军掠夺江淮。兄弟二人皆是叛军的大敌。故而严庄一听到这个名字,当即就警惕起来。
“他与二人是族中兄弟。”
严庄道:“那便也是薛白的姻亲了,任偃师县丞……他与你说了什么?”
“我并未与他说话啊,真的。”达奚珣道:“我不过是见到他率了乡勇数百人到洛阳支援,有两天一直随在高仙芝身旁。对了,他们还带了数十车辎重。”
“数百人支援洛阳还带辎重?能是什么?”严庄道。
达奚珣恐慌道:“想必,想必是火药。哦,我那些物件,便是向颜春卿手下一人买的啊,用来防身的。”
“那数十车火药呢?”
“不知啊。严相,你信我,我知道的全说了。”
事到如今,严庄已经没办法再相信达奚珣了,冷冷道:“你必与薛白有所勾结,那宫城地图是谁让你拿出来的?”
“没有,没有勾结。那地图此前一直在我公房里,是收拾细软时无意放进去的啊。”
严庄遂再次让人用刑。
可怕的惨叫声登时充斥了牢房,达奚珣捱不过刑,只好招供,他声音虚弱,断断续续,但为了不受刑,还是想尽办法多说一些。
“早年间,我收养过一个义女,名为达奚盈盈,原是进奉于寿王李琩,后来不知怎地,此女勾搭上了薛白。”
“如此说来,你勉强与颜真卿、颜杲卿一样,算是薛白的丈人了?”
“不。”达奚珣惊得魂飞魄散,连连摇手,“不不不,达奚盈盈投靠薛白之后,便与我恩断义绝,反目成仇了。我儿达奚抚便是薛白害死的……”
“还不招。”
“招,我被贬之后,无人愿意伸出援手。达奚盈盈遣人找到我,将我安排回洛阳养老,说是还了我当年的养育之恩。”
严庄道:“她让你为薛白做事?”
“不是,只是让我为庆王李琮造势。近一年来,朝堂虽为杨国忠所把持,可暗地里,薛白利用李琮的储君名义,以钱庄、报纸为触角,拉拢了许多州县官吏、边镇校将,我奉命做的一直也是这些事……”
达奚珣吞吞吐吐,此时才肯老实招供,原来他真就投靠了庆王一系。至于他反复宣扬的杀子之仇,事实上薛白只是诈过达奚抚,达奚抚当年乃是因牵扯进骊山刺驾案而死,官场上,真真正正的利益面前,他才不会管过往的小恩小怨。
真审出达奚珣竟是薛白的人了,严庄反而有些吃惊,再想到那钱庄、报纸带来的影响,他已感到有些可怕。
“说!洛阳城内还有哪些人是薛白一系?”
“留台御史中丞卢弈。”达奚珣道:“达奚盈盈正是托了他的关系,将我调回洛阳。”
严庄回想起来,攻破洛阳之时,卢弈因为不愿投降且破口大骂安禄山已经被杀了。
“卢弈官位不低,为何会被你们拉拢?”
“为长远考虑,自是尊奉太子。再有,卢弈很赞同薛白献于太子的中兴之策。”
“呵。”严庄冷笑。
他以前只顾着造反,成功以后如何治国却从未想过,近来也一直在思考该如何一扫大唐沉疴。当然,这绝非易事,以安禄山眼下的处境,根本顾不到。
“他能有何中兴之策?”
“简单而言,重新核查田亩,简化税制,取消杂税,以田亩、屋产多寡课税,征钱而非征物,另外,开征商税,增加科举名额,减小门荫……其内容繁冗,足有九卷、十数万言,装在一个大木箱中,非一言可述。”
“那木箱在何处?”
“在卢弈手中,或在他宅中,或在洛阳御史台。”
严庄转头喝道:“去找!”
这一回头间他想到了当年与薛白相识时的情形,那是在国子监外的酒肆中,薛白与几个当代鸿儒一起,表现得却十分沉静。
他虽不承认,可心底里却知晓薛白比自己有本事,那样的人拟出的国策,他确实是愿意看看。可惜,安禄山屠了洛阳数千官吏,短时间内大燕朝要想变革,恐是很难了。
“继续招,你引荐给圣人的洛阳耆老当中,可有薛白暗线?”
“没有。”
“你还想继续受刑?”
“我说,我说实话。”达奚珣道:“他们并不信任我,洛阳城里还有没有他们的人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有,可我也是被利用的。”
严庄依旧让人用刑,帮助他再想起些什么。
“严相!求你信我,城中便是有内应,主事人也必然不是我,他们信不过我啊,这真是实话了!”
这次的严刑并没能让达奚珣吐露出更多的东西来,直到他奄奄一息了,也没再想出新的内容招供,末了,只是嘴唇抖动,低声喃喃了两个字。
“天谴。”
“什么?”
“我们毁了社稷的根基,它也要毁了我们。”
达奚珣回想起了今夜做的那个梦,此时才明白过来,今日的恶果早在当年就种下了。那些受迫害的官员们一声声的叱骂当时听得可笑,可现在终于应验了。
圣人也逃不掉,因为圣人才是罪魁祸首……
那边,严庄出了刑房,没有多想,径直便点出了他下一个要缉捕的对象。
“走,去找李遐周。”
***
洛阳城西北,宣辉门。
因为洛阳的皇宫并非在正中,就在西北隅,故而只要攻破这道城门便可杀入紫微宫。
今夜,薛白突然偷袭了宣辉门,用炸药炸开了城门,吓得叛军将领们惊慌不已。
所幸的是,城门内还有隔城,隔城内还有城门,叛军兵力众多,守备森严,没能让唐军冲杀进来。
自战事以来,安守忠夜不敢寐,今夜正挑灯在打骨牌,听闻动静连夜狂奔过来,命令亲卫不惜一切代价也得堵住城门。
“将军,薛白给你递了封信。”
混乱之中,却有将领悄然把一封箭信塞到了安守忠的手上,他打开一看,脸色顿时一沉。
这次,薛白的语气比上次已严厉了许多,语带威慑,称留给安守忠弃暗投明的机会不多了,倘若洛阳城是王师攻下的,便要将安守忠以谋逆大罪满门抄斩。
“插皮!”
安守忠先是不忿地骂了一句,可想到今夜薛白已经破门了。若是下一次再破门,而叛军的兵力不能正好将其挡住,那洛阳可就真的守不住了。
如此一来,他心里不免有些没底。
……
夜更深,几排火箭从城门向城外射落,亮光在空中闪过,射入雪地之后很快熄了下去。
有唐军士卒遂往这边而来,迅速收集了地上的箭支,匆匆奔回大营。
不多久,姜亥很快赶进了薛白帐中。
薛白正坐在案几后对着一张地图发呆。姜亥不小心看了一眼,只见那地图中所画横平竖直,较大的几个字分别是“圆壁城”“玄武城”“左藏宫”“大内”,似乎是一张宫城图。
“郎君,来信了。”
“给我吧。”薛白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接过信,问道:“刚从城头射下的?”
“是。”
薛白打开一看,是安守忠写的,内容十分简单,唯有“明夜三更徽安门”七字。
把信也递给姜亥看了看,薛白问道:“你谈谈看法。”
“末将这才明白,郎君今夜偷袭,目的并非在于破城,而在于它。”姜亥指了指桌案上的地图,道:“可竟是连我也不知,这是谁给郎君的,还有无别的信件。”
“继续说。”
“至于安守忠这封信。”姜亥沉思着,道:“确实也到了他扛不住的时候,我不太信安守忠有胆量害郎君。而且,目前探马还未探到陕郡的叛军回援。”
“倘若信不是安守忠写的呢?”
“怎会?”
薛白沉吟着,脸色泛起些担忧之色,道:“我怀疑安禄山已经不相信安守忠了。”
“那……这是一个局?”
“进入徽安门之后,既非宫城也非皇城,而是含嘉仓城,倘若含嘉仓无粮,那便是最好的设伏地点。若安守忠真心助我,岂会选择这里?”
姜亥眼珠转动,想了想,小声问道:“那我们可将计就计?声东击西?”
“嗯。”
让安守忠被怀疑,算是薛白的离间计又成功了,以眼下叛军的局势,离间可谓是百试不爽。
可另一方面,安禄山如此多疑,只怕如今在城中的内应也很危险了,薛白也必须想办法救一救……
第443章 将计就计
殿中烟气袅袅,有头发花白的女巫赤足做着法事,手持草束晃动。安禄山手舞足蹈,对着灵光神的画像喃喃祷告。
末了,他长舒一口气,累得重新在胡床坐下。
李猪儿遂上前,很小声地禀报道:“圣人,李道长来了。”
因为拜火教的祭司才刚刚下去,李猪儿担心安禄山并不方便见李遐周,不免有些忐忑。但安禄山却道:“快,让李道长进来!”
那瘦小的身影才入了殿,不等李遐周近前,安禄山迫不及待地问道:“道长,我的登基大典可否提前?”
“圣人的生辰不曾提前,大典如何能变更呢。”李遐周语态超然,甚至还带着些淡淡的笑意,道:“不必说,不必说,贫道知圣人在忧虑什么,一切都只是劫数罢了,渡劫之后,圣人自可黑猪化龙。”
在安禄山这里,黑猪并非一个侮辱的词,而是战斗神的化身之一,故而“黑猪化龙”其实是他们想出来的能说明世人相信一个粟特人、拜火教徒是真龙天子的说法,近来一直在到处传播。
“道长,你可别是骗我!”安禄山眼睛依旧没有聚焦,脸上微微抽搐,透着狠意,道:“我便是要死了,也得在死之前当一回皇帝!”
虽然他的生日在元月初一,可若非李遐周怂恿,他早几个月就要登基称帝了。如今李遐周所描绘的顺利景象一个都没有实现,局势就像那该死的病症一样越来越差、越来越差,他开始觉得自己被李遐周骗了。
先是被骗得攻取了没有储粮的东都,接着要是被骗得连皇帝都没当成,岂不是太蠢了?!
“圣人不可有如此不吉之言。”李遐周捻着长须道:“贫道夜观天象,圣人命星为中天,恩光阳火、龙池凤阁。近来有凶星照命,欲夺圣人命格,幸得左辅右弼,贪狼、巨门、廉贞、武曲相见,保命星有惊无险。故而,待至元月,必转危为安。”
“你还在骗我!”安禄山发怒,大吼了起来。
“元月未至,圣人何以认定?”李遐周泰然自若。
“等到了元月就来不及了!”
之后,任安禄山如何暴怒威胁,李遐周始终是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哪怕安禄山扬言要腰斩了他,他也不肯松口让安禄山提前登基。
“当年贫道在长安,得天子尊奉。然贫道见他命星黯淡,飘然而去,不为功名富贵所累。至今,贫道亦不为刀锯斧钺所慑。”
安禄山见他这样,终于消了气,又后悔起方才的无理,于是在胡床上打起滚来,像孩子一般撒泼卖乖道:“我想要早些登基,道长便不能依我一次嘛?”
“生辰未至,强行登基,命格恐为凶星所夺啊。”
“为何哩?”
李遐周正要开口,殿外忽然响起了一片骚动。
“田将军,你不可硬闯啊!”
“我要见圣人!”
安禄山眼睛看不清楚,听得田乾真的声音,便问道:“阿浩,你这是做甚?李道长正有要事要告诉我!”
“圣人不必再听李遐周的鬼话,此人是薛白的内应!”
“哈哈哈。”李遐周似听到了笑话,爽朗而笑,声音清透,仅凭笑声便显得真诚坦荡。
安禄山拍着胡床,大骂道:“滚出去!李道长当年离开昏君,隐居山林,怎么会是薛白的内应?!”
田乾真从怀中拿出几封书信,道:“圣人,此为高丞相写给我的信,他曾擒获陆浑山庄之人审问,得知为薛白炼火药之人是个老道,身材瘦小,长须飘飘,岂不正是李遐周?”
他显然有更多的证据,不等李遐周狡辩,又道:“臣查过,李遐周虽曾供奉御前,不过一个献假药的江湖骗子,事败后悄悄潜逃,昏君为全名声,不敢张扬,只称他隐居了,可不少王公用兴阳蜈蚣袋而无效,知此内情。而这些年,李遐周全无消息,并非隐居山林,实则一直在薛白手下效力。”
安禄山将信将疑,道:“道长,你如何解释?”
“贪狼星动,主星危矣。”李遐周不以为意,手中拂尘一挥,道:“此为薛白离间之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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