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02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哥舒翰称潼关战事吃紧,为以防万一,请求让灞上新军隶属于他,方便危急之时紧急调动。”

  李隆基听了,脸色愈沉,没有说话,因他以往没有发现哥舒翰有这么厉害的权术手腕。

  在灞上屯兵,自然不会是以“防备哥舒翰”的名义,而是抵御叛军、随时支援潼关。如此一来,哥舒翰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让朝廷难以拒绝。

  杨国忠身为宰相,自是该想好了应对才敢来禀报,遂道:“臣以为,未尝不可。此事若不允,倒让哥舒翰有了戒心。而若允了,臣敢断言,哥舒翰依旧调动不了新军,反而能让杜乾运试探他的心意……”

  ***

  杜乾运登上潼关,放眼眺望,北边黄河滔滔,东面叛军如云。

  他是被哥舒翰邀来商议军情的,待观望了军势,潼关中设了酒宴,王思礼频频向他敬酒,欲将他灌醉打探圣人的态度。

  杜乾运心中了然,装醉吐露出杨国忠正忧心忡忡叛军攻破潼关一事。

  然而,待到夜里有人敲门,他立即便醒了过来,双眼明亮,岂还有半分醉意?

  来的是圣人安排在军中的忠臣田良丘,闪身进了屋,道:“可是圣人命你来的?”

  “正是,圣人疑哥舒翰有异动,命我改隶于他,以方便探知他的心意。”

  田良丘问道:“疑在何处?”

  杜乾运道:“疑他交构东宫,此事有薛白于其中串联,然也?”

  “我确是在军中发现了些异常。”田良丘眼神中满是忧虑之色,犹豫着方才说了出来,道:“哥舒翰军中藏着一些人,轻易不肯让我见到。”

  “谁?”

  “不甚清楚,其中有一人,颜真卿称作‘阿兄’。”

  杜乾运惊奇道:“可是平原太守颜杲卿?我听闻此人与薛白转战雍丘,岂会在潼关?”

  田良丘道:“我不曾见到人,无法确定。我是有次借着军务之名,悄悄潜在屋外,听了他们的谈话,虽断断续续,其中却有些关键之句。”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声音,道:“他们说‘薛白是对的’、‘高仙芝对圣人深感失望’,另外还说‘炸药已然布好了’。”

  “什么?!”

  “嘘,小声些。”

  杜乾运大感惊恐,问道:“这些话是何意?高仙芝不是已被斩首了吗?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眼下尚无更多实证,唯请圣人小心防备,无论如何,待平定了杂胡的叛乱再谈。”

  夜里不便多聊,田良丘说罢,很快离开,悄然消失于黑夜之中。

  杜乾运则望着夜色中秦岭的轮廓消化着今夜听到的消息,渐渐地,他感到前方山势像是要夺人而噬,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了一句。

  “等平定了叛乱,只怕就来不及了啊。”

  整夜辗转反侧,次日天光微亮杜乾运已起身,在潼关城内各处巡视着,有意无意地往监军吴元孜的住所去。待到了附近,果然被两个士卒拦下。

  寒暄了几句之后,得知吴元孜病了。

  “原来如此,盼吴监军早日康复。”杜乾运不经意地道,“听闻高仙芝被斩首以后,是吴监军亲自核验,把首级与尸体葬在一处?”

  “是,当时高仙芝从城头押下来时还在大喊,军中士卒们是亲眼见他被斩首的,杜将军有何疑惑。”

  “我没问这个。”杜乾运笑道:“我是说吴监军心善。”

  等他转身离开,脸上的笑意很快脱去,向亲兵吩咐道:“走,立即离开潼关!”

  匆匆取了马匹奔向城门,前方却见王思礼正在赶来。

  “杜乾运,节帅还未下令让你离开!”

  “我有紧急军务要回灞上!”

  “立即停下,否则以违反军令处置!”

  杜乾运反而一挥马鞭,冲向城门。他知田良丘一定已经被扣押了,他必须尽快离开潼关,向圣人禀报高仙芝以及炸药之事。

  “停下!”

  “驾!”

  西边城门还没关,杜乾运直接撞了过去;王思礼跨坐于战马之上,也不多话,双手抡起长刀,径直横扫。

  这是决心与力量的对决。

  “驾……”

  “噗!”

  战马还在往前奔,马鞍上杜乾运的身体依旧坐在那,可是头颅已经不见了,唯有脖颈的断口处还有鲜血激射……

  ***

  “陛下!陛下!”

  杨国忠几乎是撞进勤政楼的,脚步踉跄,差点要摔在李隆基面前。这些都顾不得了,他仓皇禀道:“哥舒翰……斩首了杜乾运!”

  李隆基眼睛一瞪,良久无声。

  他突然老了很多,并非是脸上突然多了一道皱纹,而是一种心力交瘁的衰竭感。原本他虽也有七旬老者的样子,精神气质却不会让人意识到他老了,可在这一瞬间,老态就像是破茧的蝶一样,再也关不住了。

  “圣人,哥舒翰一定是要反了!”杨国忠见他不语,只好再次提醒道。

  “把李琮押下,审!”

  “臣遵旨。”

  杨国忠领旨,却不走,因为他知道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甚至要激化冲突。果然,李隆基很快又否掉了这个命令。

  “慢着!不妥。”李隆基道:“你是朕的宰相,伱说,如何处置?!”

  “臣以为,或撤换了哥舒翰?”

  “他故意‘中风’,便是为了试探朕的心意。当时朕尚且未曾换了他,何况今日,一旦下旨,二十万大军西进兵谏,你来挡吗?!”

  大冷天里,杨国忠额头的汗水不停淌下,“兵谏”二字就像是一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待哥舒翰兵至,拿什么来谏圣人?当然是他这个宰相的人头啊。

  “有安禄山叛军牵制……”

  “牵制?哥舒翰与安禄山两个胡人联手又如何?”

  “这……”

  杨国忠答不出了,只好道:“也许,哥舒翰只是与杜乾运起了冲突,未必便是要反。”

  见他到此时还心怀侥幸,李隆基心中愈怒,却已懒得再与他多言,自顾自地来回踱步,思忖对策。

  良久,李隆基眼神闪烁着,缓缓问道:“倘若朕主动退位为太上皇,让李琮登基,如何?”

  “不可!”

  杨国忠惊得魂飞魄散,连忙磕头。

  李隆基带着冷嘲热讽之意道:“世人都说朕纵容安禄山导致叛乱,怨声载道,朕若退位,方可让天下人出一口怨气。”

  他倒是对旁人指责他酿成叛乱的言语非常不满,反觉得全天下人都是错的。

  “陛下!万不可作此想啊,那是薛白为了扶立太子酿出的阴谋啊,他们故意逼反了杂胡,陛下如何能引咎?万万不可!”

  大唐开国以来,一直都不缺太上皇。李隆基若退位,至少能继续享乐。可杨国忠显然是必死的,否则连圣人都引咎了,新帝还能一个罪人都不杀吗?

  杨国忠惶恐地哀求了许久,忍不住抬头一瞥,见到了李隆基那冰冷的眼睛,终于反应过来——圣人怎么可能愿意退位?绝不可能的,只是在拿话敲打自己而已。

  他本该是最了解圣人的,方才确实是太过惊恐,一时忘了圣人是最在乎权力的。

  “冷静些,仔细想想,眼下该如何做。”李隆基叱道。

  “喏。”

  杨国忠咽了口水,思忖起来。

  既不能撤换哥舒翰,更不能让圣人退位。眼下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了,一则凡事照旧,只需依既定战略,平定安禄山毫无疑问,到时明升暗降把哥舒翰调回长安荣养。可如此一来,一切就只寄望于哥舒翰忠心听话了,实则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条路断然是不能走的。

  “圣人,臣有一个办法。”

  “说。”

  杨国忠也知自己接下来说的办法十分无耻,担心被责罚,语气很虚,道:“驱狼吞虎。与其坐等哥舒翰兵谏,还不如命他尽快与叛军决战。眼下,任何处置哥舒翰的旨意都可能会逼反他,唯有催促决战是他无法拒绝的,若怯懦不战、违抗圣旨,他何以服众?”

  这办法,李隆其不可能想不到,但他不说。由杨国忠提出来,意义便完全不同了。

  因为郭子仪、李光弼一封封的奏折就摆在案上,字字句句,已将天下大势剖析得非常清晰了。

  ——臣等引兵北取范阳,覆贼巢穴,以贼党之妻儿为质,招之,则贼必溃。潼关大军唯应固守,以岁月毙之,万万不可轻出。

  这种时候,叛军就像是被关在陕郡这笼子里的一只饿虎,自知将死,最是凶恶之时,把哥舒翰那二十万老兵带新兵的大军赶进笼子,要被咬成什么样子?要死多少人?

  但不管死多少人,肯定是能胜的。本就是让他们去死,到时两败俱伤,再没有人有本事兵谏了。

  李隆基与杨国忠其实一样,为了坐上现在这个位置,都付出了很多……

  “陛下!”

  杨国忠跪着往前爬了两步,道:“薛白已兵进洛阳,若再不决战,叛乱就要被抢先平定了啊!”

  李隆基闭上眼,双唇一张,轻而易举地吐出了一个字。

  “允。”

  他根本看不到那正在潼关拱卫关中的二十万男儿,更想不起他们也是旁人的丈夫、儿子、父亲……他就是要他们去死。

  他用一个字就能断送掉数百万人的幸福,因为他是这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

  他双手轻抚着的,只有他屁股下的那一把椅子。

  ***

  潼关。

  关城西边的官道上,被马蹄扬起的尘烟就没落下去过。圣人一日三旨,严词命令哥舒翰立即出兵。这已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正式的旨意。

  “若要我说,奔回长安,擒杀杨国忠便是。”

  城楼内,王思礼咬牙说了一句,双眉倒竖,颇显果决。

  “住口!”躺在榻上的哥舒翰却是喝叱了一句,道:“叛乱未平,一旦长安动荡,叛军绝处逢生,天下还要乱到何时?”

  “可这旨意是何意?那唾壶若非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

  “安禄山清君侧,你也清君侧吗?!”哥舒翰气得须发皆张,方才镇住王思礼。

  他咳咳两声,接着放低了声音,道:“军中之事,绝非我一言可决。不谈田良丘、吴元孜等人盯着,哪怕是陇右将领中,有多少人敢随我们兵谏?”

  “扶立太子,有何不敢?圣人这些昏招,还不够让他们失望吗?”

  “你忘了,庆王才入主东宫多久?圣人一世英名,真是所有人都不满吗?”哥舒翰道:“还有,军中有多少人是忠王的心腹?若兵谏时忠王出面镇压,你真有把握吗?”

  “忠王……”

  “他必不会让庆王轻易登基。”

  王思礼遂无言以答。

  “如今兵谏,你以何名义?召告天下‘我等不愿平叛,唯愿扶立太子’不成?”哥舒翰道,“不论如何,先平定了叛乱,才有再谈这些的资格。”

  事实上,他们有另一条出路,那便是与叛军合作,一起“清君侧”,此事,安庆绪已不止一次遣使游说过哥舒翰。

  但他们是陇右兵。

  在边塞的黄土地上守卫了半生,他们守的不仅是圣人、长安,也是身后的无数人,因为他们是那些人的丈夫、儿子、父亲、兄弟、朋友,甚至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们上阵杀敌,早就习惯了遇到任何事情都用自己的命去扛。

  “好!”

  王思礼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些沉郁地吐出了一个字。之后,他反而痛快了许多。

  “那就先平定了叛乱,再以平叛之威振臂一呼。”

  “这才是陇右将士。”哥舒翰道,“请颜真卿与高……张光晟他们来。”

  不一会儿,几人遂聚集到了城楼上,商议与叛军决战之事。

  颜真卿先入内,身后跟着的一人与他十分相像,也是一样的身材雄阔、面容沉毅,只是岁数更大些,须发皆已花白,正是偃师县丞,颜春卿。

  颜春卿身后又有两个将领,头上的盔甲都压得很低,脸上缠着带血的裹带,让人看不清面容。

  “圣人既下旨催促,我意与叛军决战,一战歼之。”哥舒翰道,“几位若是同意,我再传告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