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12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李琮都还没听,就张了张嘴,想要否认。话未出口,却又收住了。

  薛白死了,而他需要收服薛党,此时怎能把这股辅佐自己成为储君的势力往外推?

第452章 身份

  “我会给薛白一个高贵的身世。”

  李琮与杜五郎谈到最后,给出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承诺。

  对此,杜五郎感觉到有些不对,以他的了解,薛白想要的从来不是高贵,可薛白想要的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了,反正人都已经死了。

  他遂带着李琮去二进院的书房。

  杜妗披麻戴孝,正坐在那整理着籍册,余光见李琮进来了,既不行礼,也不抬头,没有表现对太子的重视与尊重。

  以她的身份,其实是没有理由为薛白戴孝的。那从这身装扮可见她已不在意旁人议论她与薛白的关系。

  “杜二娘。”李琮近来对谁都很客气,道:“节哀。”

  “我当然可以节哀,便当心死了。”杜妗的声音很平静。

  李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站在一旁倒像是她的手下,想了想,干脆直说,道:“薛白的身世……”

  “比起谈论他的父母是谁。”杜妗打断了李琮的说话,道:“倒不如谈谈他为何要助你成为太子。”

  “我知道,他视我为伯父。”

  “不,是因为他能做到。”杜妗道,“他不做没把握之事,辅佐你只因他确有这样的实力,远不仅是你看到的长安市井中这点。”

  这话并不好听,可李琮听得很认真,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些,怕她不继续说。

  “他既会造纸、刊报,便有能耐以此左右民心舆情,诸王孰贤孰愚,圣人如何想是一回事,报纸如何刊是另一回事。”

  “你是说,天下诸州县皆有薛白之报纸?”

  “报纸算甚?还有飞钱。我们在偃师时即开始私铸铜币为储备,为商旅、富户、官员甚至军队兑钱币,仅放利一项,年收便比得了一府的租钱。你想,这些钱足够做哪些事?”

  李琮不敢想,他目光落在杜妗手里的籍册上,终于明白为何她总有看不完的文书。

  “还有。”杜妗继续道:“杨国忠怂恿圣人到蜀郡,他却忘了,南诏之乱是谁平定的。”

  “薛白在蜀郡也有部下吗?”

  不怪李琮总问这样的话,他被禁锢在十王宅太久,对国事的接触太少,许多事确实是不知道。

  杜妗没答,而是道:“圣人察觉到了,认为他居心叵测,可其实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

  “平冤昭雪。”

  李琮一愣,喃喃道:“薛平昭?”

  “是,他被发落为官奴时,旁人问他名字,他虽还是个孩子却懂得用平生志向起名。”

  杜妗说罢,不再开口。

  李琮等了很久,想问她如今薛白既死,所遗之物如何处置。但话显然是不能这么说的,他遂道:“待解了长安之围,我一定平反三庶人案。”

  “这是他的愿望,可惜他看不到了。”

  杜妗悠悠叹息了一声,却没有表态愿意效忠李琮。

  李琮只好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问道:“不知二娘你往后有何打算?”

  “我?我能有何打算,只想着若是他能恢复姓名,重回宗祠,我便再无所求,他留下的这一大摊子,交出去罢了。”

  李琮听闻薛白留下这些势力有可能交到自己手上,不由激动,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子,假作不知情,问道:“薛平昭?”

  他是第二次念到这个名字,这次,杜妗听了却是语气立即淡漠下来。

  “殿下既收了边令诚为心腹,何必故作不知?若不愿出手,直言便是。”

  “误会了,时隔已久,当年旧事许多已无法辨别真伪……”

  杜妗再次打断他的话,道:“我明人不说暗话,薛白正是废太子瑛第三子李倩,殿下若愿让他重返宗祠,成全他的遗志,那他谋划的一切,本就是为了助力殿下,物归其主便是。”

  李琮听得“物归其主”四个字,感觉到了自己的强大,他是长子,储位、帝位原本就应该属于他。

  比起能得到什么,人更在意的是不能失去什么。他不由自主、心甘情愿地落入了杜妗言语的陷阱。

  “若殿下做不到。”杜妗又道:“那便是薛白看错人了……”

  “没有看错人。”

  李琮语气顿时坚决了起来,展现出了他一直便有的担当。

  “我始终相信三个弟弟蒙受了大冤,故而收养二弟的孩子们并视为己出。当年我到宫中领他们,听闻李倩夭折,心中震恸,但不知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如今还是死了。”

  杜妗说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道:“我累了,殿下请回吧。”

  她已懒得再应付李琮的试探。

  杜五郎遂上前,很恭敬地引李琮出门,还说二姐心情不好失态了,请殿下勿怪。

  可李琮现在最需要的并不是恭敬与道歉,他迫切需要的是权力。

  ***

  “你说,我为三庶人案翻案,如何?”

  “殿下有何顾虑?”

  “兵危战凶,恐眼下并非好的时机,更害怕激怒了圣人。”

  “殿下稍坐。”

  延英殿中没有别的宫人,边令城先扶着李琮坐下了,去点亮了烛火。

  待光线渐渐明亮,可以看到李琮方才坐到了御榻上。但两人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不合礼制的地方,继而谈起了正事。

  边令诚道:“殿下怕激怒了圣人,可若殿下掌控了民间的纸报,又有了钱庄的财力。也许可以请回圣人,当面解释清楚?”

  李琮自然听得懂“请回圣人”的含义,道:“你也觉得可以答应?”

  “为一个死人正名,而能得到实实在在的支持,殿下自然该答应。”

  边令诚彻底背叛了他原有的立场,又道:“至于时机,眼下正有一个时机……”

  次日,宣政殿小朝。

  颜真卿的状况已经缓了过来,拄着一根拐杖到了殿下,依旧勤于任事。

  简单宣布了几道政令之后,李琮勉励着颜真卿,道:“听闻颜相手书了一封《祭婿文稿》,可否给我过目?”

  颜真卿惭愧道:“国事危急,殿下何必理会这些小事?”

  “有大功于国者,不可使之寒心。”

  李琮先是盛赞了薛白的功绩,坚持要亲自祭奠薛白。颜真卿只好让颜季明去把那篇文稿拿来。

  等颜季明再回到宣政殿,双手将文稿呈给李琮,不由落下泪来。他无声地抹了抹,站到一旁。

  李琮展开,一字一句轻轻念着,声音先是沉郁,之后愈发悲愤,念到后来,竟是声泪俱下。

  “呜呼哀哉!尚飨!”

  直到念完最后一个字,李琮竟是踉跄退后了两步,跌倒在地。

  “殿下!”

  百官皆大吃一惊,纷纷上前搀扶。李琮却是悲痛至极,无法起身,情绪久久不能平静,满面泪流地看着天空。

  “殿下可是担心薛郎一去,贼兵攻破长安?”

  “不,我与长安共存亡,何惧之有?”李琮道:“我所悲者……颜公祭婿,而我祭侄……”

  “殿下这是何意?”

  李琮情难自控,拍着腿,大哭道:“薛白乃我二弟李瑛之子,与我名为君臣,实为叔侄,情如父子啊!”

  “什么?”

  “殿下这到底在说什么?!”

  大部分官员都是惊讶错愕的,却也有小部分人此前就听过一些传闻,如今终于得到确认,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并不简单。

  尤其是李琮的四个儿子,俱是不信,上前扶着他,七嘴八舌地质疑。

  “阿爷莫非是弄错了?薛白若非孤儿,那也是薛锈之子才对。”

  “是啊,阿爷一定是误会了。”

  李琮摇了摇头,道:“当年之事,我是亲历者,岂有不知的?”

  他拉过李俅的手,柔声问道:“四郎,一直以来伱只有两个兄长,可知为何你是四郎?因为你还有一个三兄,正是薛白。”

  “三兄已经夭折了。”李俅道:“从小阿爷就告诉过我。”

  李琮不擦泪痕,以讲述的口吻娓娓道来。

  “此事我不说,是为了保护他。世人皆知三庶人是被武惠妃冤枉的,可当时没有一个人敢说,只有一个六岁的孩童敢于直言,拿着李瑛的遗书,要去圣人面前控诉武惠妃。”

  “武惠妃的心腹见了,当时便打伤了他,混乱之下,负责督办此事的李琎救下了他。我赶到之时,他已幽幽转醒,我说‘随大伯走吧,往后当大伯的儿子’,你们知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请大伯收养我的阿兄阿弟,可是,阿爷不能没有了儿子,我得继阿爷的香火’。我骂他是傻孩子,告诉他活着更重要,他却说‘过继出去就是承认阿爷有罪,可阿爷是冤枉的’,我当场动容,请李琎网开一面。”

  “李琎答应我会保护这孩子,找了一具相似的尸体让圣人相信李倩死了,把人送到了薛锈的别宅里。却没想到,那别宅很快也被抄没了。之后的事情,你等就都知道了。这些年来,李倩化名薛白,却从未放弃过为三庶人案平反。”

  李琮话音方落,杜有邻已跟着大哭了起来。

  这哭声触动了百官的伤心事,众人想到自从圣人一日杀三子以来,国事日坏,终于导致了如今的局面,纷纷恸哭。

  连着李琮的四个儿子,也是抹着泪,后悔没有早些与薛白相认。

  李琮让边令诚把那一封《祭婿文稿》展开,让百官能够看到那纸卷上颜真卿悲愤之下写出的字迹,给人一种极强烈的视觉冲击。

  “自武氏怂恿圣人杀三子,十六年来,国事日非。”

  他以抑扬顿挫的语气,公然指斥乘舆,却也在树立着自己的威望。

  “父皇宠信胡逆,终酿成大祸。今我与诸君同守长安,欲重整山河,从何事起?!”

  杜有邻被他煽动情绪,拜倒在地,恸声喊道:“请殿下平反三庶人案!”

  百官中当即许多人纷纷附和,却也有人对此深感忧虑,如今圣人出奔,太子擅自推翻圣人定的谋逆案,那便与谋逆无区别。大敌当前,内斗再起,平添变数啊。

  但这些担忧阻止不了李琮。

  “薛白身负大冤,不忘李氏宗社,履艰危之际,身当矢石,尽节用命,奈遭天妒,殒于国难。我有子侄如此,宗室有子孙如此,犹不能还他一个名字吗?!”

  语罢,李琮手一抬,高喊道:“拿笔来!”

  马上有宦官备好了文房四宝,李琮收拾了哭得散乱的胡子,过去,提起笔便写就一封为薛白恢复宗室身份的诏书。

  那封《祭婿文稿》还展示在那里,很快,另一封诏书也被展开。

  薛白虽死,却也由此多了一个名字,李倩。

  ***

  杜宅。

  后花园里,杜妗难得清闲下来,坐在廊下赏雪。

  杜媗走了过来,也是披麻戴孝的打扮,柔声道:“你达成他的心愿了。”

  “没有。”

  杜妗摇了摇头,马上否认了这个说法,道:“阿姐太喜欢他了,却不了解他,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当李氏子孙、不是当李隆基的孙子。这些只是手段,为了他的野心,多脏的手段他都愿意用。”

  “二娘啊。”

  杜媗长叹一声,泪水如珍珠般滚落。自从消息回来,她茶不思、饭不想,已清减了许多。

  杜妗则始终很平静,道:“你们都以为我是为了他的遗愿,不是,这其实是我的计划。”

  她一直是个不肯轻易言弃的人,眼神中那野心的光,没有因为薛白之死而熄灭。

  “我根本不信他死了,叛军放出的消息,我能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