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4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崔乾佑站在高高的战台上,虎视眈眈地看着长安城,目光随着那石块划过弧线,落向长安城头。这次,没有砸到守军,而是把城垛砸缺了一块。

  若指望靠这样砸进长安,那不知是要到猴年马月,这石块想要击碎的其实是守军的心理防线。

  “快了,我感觉快要拿下了。”

  “谁能想到,城里竟是坐着个假皇帝。”田承嗣道:“我若是长安官员,前两日就出城投降了。”

  燕军的哨探已经得到了消息,李亨已在灵武登基称帝,并指责李琮遣薛白弑君。此举当然是给燕军攻城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崔乾佑一听说,当时就下令射了数千支信箭进入长安城,只等城中将官开门献城,这一等,就等了两三天,他猜想,颜真卿、薛白、王难得等人都是有手段的,也许是把躁动的人心镇压下去了,可是纸包火,能包得住吗?

  “报!”

  “元帅,城中遣使来了,说是要‘招抚’我等。”

  崔乾佑、田承嗣还未说话,周围的将领已是哈哈大笑起来,纷纷讥嘲唐廷的庸主,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还自以为是。

  这所谓的“招抚”,说白了只是投降而已。

  很快,唐廷的使节就被带了过来。

  那是一个三旬中年官员,穿的一身绿色的官袍,体貌轩昂,神容端重,面对燕军的刀兵没有一丝的畏惧,登上站台之后,先是四下望了一眼,方才迈着八字步走向崔乾佑。

  “大唐监察御史李栖筠,奉旨招抚范阳兵将。”

  崔乾佑抬起手招了招,让李栖筠到他面前,之后,他突然一把揽住他的肩,用边镇将领的粗鲁,打破这唐廷使节的拿腔作势。

  “我问你,你敢到我营中,不怕死吗?”

  “两方交兵,不斩来使。”

  “你奉了谁的旨?”崔乾佑问道。

  李栖筠道:“自然是圣人的旨意。”

  “假的。”崔乾佑拍了拍李栖筠的肩,用唯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是说,长安城中那圣人是假的,灵武的消息我已经听到了,你瞒不了我。”

  他故意凑近,就是让李栖筠不必顾忌被旁人听到,更敢于交谈……

  ***

  傍晚,长安城。

  宵禁的鼓声已经很久没有再响起,如今的长安不需要宵禁。

  薛白站在城头上,千里镜的视野追随着从城外远远而来的几个骑士,渐渐能看到李栖筠的脸,依旧是庄重的表情。

  “开城门。”

  城门打开,放李栖筠归城之后又关上。薛白转到城楼上,让人去把王难得也召来,很快,他们聚到了一处商议。

  “我见到了崔乾佑。”

  薛白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材伟岸,能有那般体魄,家境该不会太差,而且从谈吐来看,以前读过书,文武双全,他很可能出自博陵崔氏。但他手掌很粗糙,不止有握刀形成的茧,当是从小干了很多重活。”李栖筠道,“或是家道中落,或是长期在族中受欺负的旁支庶族、孤儿寡母。”

  “有野心?”

  “很有,眼神像是能点着火,烧掉长安。”

  薛白问道:“他想赢?”

  “他很想赢。”李栖筠道,“我与他说,我们可以交出长安城,唯一的要求是放我们退往蜀郡,他同意了,明日将退兵六十里,让我们可以带着圣人进入子午道。”

  王难得问道:“这般轻易?”

  “忠王既在灵武登基,我们势必守不住长安。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入蜀郡,放叛军在关中与忠王两虎相争。因此,他相信我们的诚意。”李栖筠道:“但他未必有诚意,很可能今夜就会派人往子午道设伏。”

  薛白问道:“叛军营地如何?”

  “崔乾佑是在观战台上见我的,我借机观察了他的营地。”李栖筠遂拾起笔画了起来,道:“其军七万,分二十一军,二十军都当六十营,中军作一大营,这些,北平郡王与王将军都知道。这是大营,内有四十子营,余法准上同。营栅高五尺、阔八尺,外有两道壕沟,三丈宽,一丈深,一层拒马角,营栅前三十步左右设了陷马坑。营内,每百步建战楼、望楼。营中开三径,崔乾佑之所,旗鼓中央,前盾后弩,左矛右戟,十二旗、十六鼓……”

  他画得很细,薛白看得也很仔细,末了,问道:“粮草在何处?”

  李栖筠摇了摇头,道:“并未看到特别明显的旗帜,但我推测,在中军大帐东面两百步左右。”

  “如何推测?”

  “有牛羊,叛军把牛羊赶到渭水岸边放牧。”

  薛白点点头,道:“看这位置,此处确很可能是叛军屯粮之地。”

  他又问了许多的细节,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暗了下去。

  “贞一兄辛苦,且去休息吧,今日你立下大功,必将呈报圣人。”

  “报效社稷,应该的。”

  李栖筠离开之后,随他一道出使的几個士卒却是留了下来。

  “将军,李御史有一件事没说。”

  王难得道:“说。”

  “他与崔乾佑交谈,崔乾佑一直揽着他的肩,小声计议,我等并未听到他们说什么。”

  “知道了,去吧。”

  旁人都退了下去。

  薛白看着李栖筠画的那张地图,捏起几个兵棋放在上面摆弄着。

  眼下,长安城人心摇动,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定人心,同时派人突围联络各路兵马。

  若是明日崔乾佑果真依言退兵六十里,他便打算率一支兵马占下叛军大营,摧毁它,夺下粮草。当然,叛军不可能全部撤走,势必会留下人马看营,这计划并不容易成功。

  “怎么说?”王难得道。

  “崔乾佑必然要使诈,会藏一部分骑兵在营中,等我们护送圣驾南下了,随时截击我们。”

  话锋一转,薛白道:“但不会太快,我们既然答应他会交出长安城,他若太快动手,只会把我们吓回城中。所以,他会等到我们所有兵马出城。那么,等到有一万人出城,我们就立即攻叛军大营。”

  “若是崔乾佑的伏兵更快?”

  “不会。这个计划最关键之处在于,我们可以放出哨马了。”

  王难得道:“还有,长安城中的反应不能不考虑,一旦人们发现圣人再次出逃。”

  “所以必须要快,要在长安军民还没来得及恐慌之前,得让他们看到叛军大营起火。”

  “最后一个问题,你信李栖筠吗?他是赵郡李氏,你不久前刚得罪了他的族人。”

  薛白道:“知道我为何要让他去当使者吗?正因为他这个身份,才有可能让崔乾佑相信。”

  ***

  燕军大营中,田承嗣也在问道:“我们真的要放他们去蜀郡?”

  “当然不。”崔乾佑道,“在子午道中截杀,岂不比攻破长安容易?”

  “退兵六十里会不会出意外?万一有什么诡计。”

  “我信李栖筠说的。”崔乾佑沉吟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出身赵郡李氏,是世家望族,他与薛白是天宝七载的同年进士,但不久前,薛白在长安纳粮,杀了他族中两个长辈。”

  “这能说明什么?”

  “可见,李栖筠对薛白是有怨的。”崔乾佑道:“世家大族贪鄙抱团的德性,一贯如此……”

  一夜过去,天蒙蒙亮时,大股叛军便开始往东面撤去。

  很快,长安城中的唐军见了,便派出哨马来,观察着叛军的方位,像是胆小的老鼠得先看看猫在不在才敢出洞。

  让崔乾佑有些惊奇地是,竟还有一骑唐军哨马赶到他阵前,向他质问为何营中还有兵马。

  “我自该留人守营,若是这都害怕,大不了让你们的圣人莫去川蜀,我请大燕圣人给他封个国公。”

  总之,他可以退六十里,也只退六十里,李隆基、李琮爱逃不逃。

  ***

  “叛军竟真的后撤了。”

  “准备出城吧。”

  “好。”王难得道:“其中伱在城中比我还危险,保重。”

  “放心。”

  薛白还忙,转身便要去做其它事,王难得却又喊了他一声。

  “怎么?”

  “饿不饿?”

  “有点。”

  王难得道:“等着,我带吃的回来。”

  “好,马到功成。”

  薛白赶到城墙下,只见三十多名驿使已经等候在那里,每人都牵着三匹良马。

  他从怀中拿出一摞信件来,分别交给他们。

  “一会城门会打开,王将军会击败叛军,你们趁机出城,你去汉中,到了之后打听通义郡长史高适,他月前上奏勤王,当已过汉中了,若见到他,将此信交给他,若没有他的下落,你便打听剑南军中此番来的是否有田神功、田神玉兄弟。”

  “喏。”

  薛白又拿起另一封信,看了一眼,道:“你往上党……”

  这一番分派花了不少时间,全部交代完已是正午时分。薛白再次登上城头,用千里镜望了一圈,又听得哨马回报,得知叛军主力确实是退了六十里。

  但营地里留了多少人并不清楚。

  城门打开,王难得领着士卒缓缓出城。队伍既要让叛军哨马认为是护送圣驾离开,又不能引起城中惊恐,因此带了许多辆马车,里面其实是空的。

  策马行在王难得身边的正是李栖筠,他将作为向导,领着兵马去偷袭叛军主营。

  薛白目送着他们远去,千里镜最后定格在李栖筠的背影上。

  定制计划其实不难,这次的计划就是之前薛白在雍丘与张巡探讨兵法时学到的,因张巡说兵法不能拘泥一格,所谓“兵不厌诈”,就该多骗敌军。

  但难处在于决断,想要骗敌军的同时,也有可能被对方欺骗。

  比如,薛白考虑过李栖筠是否有被崔乾佑收买的可能,眼下长安这个局势,其实想投降叛军的人并不少。

  时间一点点过去,队伍出城半个时辰后,长安城果然再次生乱。

  “圣人又逃了!”

  南城有守军终于看到了王难得队伍中的马车,抑制不住地惊恐大喊了起来。

  薛白早有准备,当即领着人过去镇压。

  依他的计划,很快就能在城头上望到王难得杀向叛军大营的情形,当能够安抚住城中人心。

  但恐慌的情绪却蔓延得很快,长安军民经历过被抛弃,被包围,被饥饿与死亡威胁着,而且李亨在灵武称帝的消息也在传播。

  这种情况下,许多人是听不进道理的。

  “圣人正在宫中,是叛军撤了!你们可以亲眼看到……”

  原以为这些都是很容易证明的事,可混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开始加剧,让薛白想到一个词——营啸。

  ***

  “神鸡童,怎么办?”

  混乱之中,贾昌忽被人拉住,之后便是一连串七嘴八舌的问题。

  “依你看,圣人还在长安吗?我真是糊涂了。”

  贾昌听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心烦意乱。

  他原本只是给圣人斗鸡取乐的狎臣,可长安被围之后,便与鸡坊小儿们一起被募兵守城。

  这段时日以来,他已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艰难险阻,好在,先是颜真卿回来了,再后来薛白回来了,这对翁婿主持大局,渐渐稳住了形势,使得贾昌以为,也许自己可以成为一名很好的将军。

  贾昌近来其实已经做得不错了,扛下了无数的压力、咽下了无数的恐慌。

  可他的斗鸡小儿、他的士卒们都不知道,每到夜深人静,他会在城墙下找一个黑暗的角落无声地哭泣。因他无比想念过去优渥的生活,而成为守卫长安的男儿,他虽然也觉得荣耀,也为自己骄傲,但他真的熬不住了。

  颜真卿总是激励他,他也想当英雄,可英雄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很饿,也很怕疼,他怕死,更怕残疾。

  而守城的日子,今日一个好消息,明日就是一个坏消息。今日说薛白迎回了圣人,明日说李亨在灵武称帝。他真的受不了这样一惊一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