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47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不懂。”

  “李泌求长生,长生无果,不如德化万民,此亦修行。”老僧喃喃,“阿弥陀佛。”

  “师父,我听不懂。”

  “我们经过平凉时,不是听说忠王即位,正到处让人在寻访李泌吗?走,将此事报于广平王。”

  “原来是卖消息换赏金啊,师父直接说便是。”

  “这你便错了,重要的不是赏金,而是修行。”老僧摸了摸小和尚光溜溜的头顶,喃喃道:“岂不闻‘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若无济世之心,又岂会是老衲的知音?”

  “阿弥陀佛,弟子明白了,此为成全。”

  ***

  数日之后。

  “殿下,前方没路了。”探路的向导折返了回来禀报道。

  李俶不甘心就这般无功而返,如今灵武小朝廷草创,急需真正的宰相之才,李亨正派人四处寻找李泌。李泌若恰好在崆峒山,他是必须要见到的。

  “听说过轩辕黄帝来向广成子问道的故事吗?”李俶抬头望着骄阳,转向身后的随侍们问道。

  众人纷纷摇头。

  李俶道:“黄帝听闻仙人广成子居崆峒山,遂带文武官员问道。广成子试其诚心,将山路皆变为悬崖绝壁。黄帝无法上山,黄帝耐心等了三個月,直至入冬粮草用尽才返回,次年开春即再次登山寻访……我寻李神童之诚心,不亚于黄帝寻广成子啊。”

  这种话,对于登上山一点用都没用。可李俶借由此事把自己比喻成轩辕黄帝,却能不动声色地加深旁人对他的崇拜。

  过了许久,向导再次探路,原来方才是走错路了。

  众人沿着小道返回,攀上北峰的险道,走了许久,前方豁然开朗,终于找到了一片石府洞天。

  李俶的眉头当即舒展开来,心里有预感马上就要找到李泌了。冥冥之中,这仿佛是天意,让当世最有才略之人来辅佐他这个天命之子。

  他抬起手,止住身后的随侍,独自走进那洞府之中,只见一个白衣道人正在收拾书卷。

  “先生。”

  “广平王?”李泌回过头来,略有些讶然,之后若有所悟。

  李俶则已抢步上前,握住李泌的手,怆然泣下。

  “我总算找到先生了!先生不在朝中这些年,沧海桑田,天下分崩。今阿爷在灵武收整,欲兴社稷,唯请先生出山相助!”

  洞府中有一方石桌,上面还摆着残棋,乃是李泌与仆童闲暇时下的。

  过了一会,棋子被收走,端上了山泉水烹煮的茶,李泌默默听着李俶谈论这数月之间发生的剧变;又过了一会儿,茶盏被撤下,放上了一封地图。

  地图是李泌的,上面标注的是天下各处的名川大山、道观寺庙,并非是战略地形。可他对天下郡县地形早已了如执掌,提笔勾勒了几下,形势即清晰了起来。

  “我是闲散山人,已无出仕之念。今殿下既至,任官便罢了,略抒拙见,请殿下参详。”

  李俶想要请李泌出山辅佐,且并不仅是平叛一事,既然来了,势必是不打算轻易离开。但他首先还是表现出极重视、尊崇李泌的建议的态度。

  “殿下方才说,庆王谋逆,那如今长安城可还在坚守?”

  “长安。”李俶略微迟疑,道:“破城的消息虽暂未传来,可想必长安城已被攻破了。”

  “确定?”

  “圣人……先帝崩殂,庆王虚张声势,又能以哄骗手段守城多久?”李俶长叹一声。

  李泌点点头,暂时并不去追问这些,而是先谈摆在眼前最关键、最影响深远之事,道:“陛下既临天下,当以平叛为要务,天下无寇,且万事俱全。”

  李俶转头看向山下的景色,心想,李泌这句话倒也不见得对,倘若李琮未死,或者长安那个圣人是真,即使叛乱已定,皇位依旧有变故,哪里还能称得上“万全”?

  当然,若长安已破,那就确如李泌所言了。

  “先生所言极是,敢问破贼之策?”

  李泌道:“‘扬长避短’四字而已,叛军统塞外骁骑十余万,兵锋锐不可当,王师当避野战,击其薄弱之处,叛军自范阳起兵至长安,成一字长蛇之势,打蛇打七寸……今长安在或不在,战略却有大不同。”

  李俶都说长安一定守不住了,没想到李泌竟还要作出长安尚在的假设,微微有些不自在。

  李泌道:“若长安尚在,可遣封常清出歧山,则崔乾佑、田承嗣必西进求战;遂诏李光弼取临晋,逼潼关,扼断三秦通衢,则叛军首尾不得兼顾。”

  他们都知道,长安若还在,李亨只需调兵遣将,救长安其实是很简单的事。

  李泌脸色愈发严肃,他虽在山中,对天下大事却看得比许多深在局中之人还要清楚。他已意识到局势至今,天子威望大跌,已经有演变成东汉末年诸侯割据局面的可能了。

  “只守住长安,不够,王者之师,当图长治久安。宜命郭子仪勿弃河北,复出井陉,取范阳。贼失巢窟,方无死灰复燃之后患。如此,不出三月,叛乱可定。”

  李俶心底里还是非常认同李泌的看法的,却还是有些不同的角度。

  “可若遣封常清出歧山,岂不是救了谋逆的李琮?再者,若不诏郭子仪、李光弼至灵武觐见,又恐其为李琮所惑。”

  “殿下多虑了。”李泌道:“只需平定了叛乱,以此大功,陛下又何惧庆王?”

  李俶心中焦虑,偏偏有些事他不能细说,只好不在此事上与李泌争执,道:“是我见识浅薄了,可若长安已然失守,又该如何是好?”

  李泌看着地图的眼光微微一凝,知道一旦如此,那就得花更多的时间精力来扭转官兵与叛军的实力差距,一场很快能平定的叛乱就不得不被拖到两年左右了。

  他依旧有策略,遂指着地图继续说起来。

  当然,他心里还是希望长安城还在,祸乱能够尽早平定……

  ***

  平凉。

  一间被守卫包围着的院落中,陈希烈正坐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高参则在堂中来回踱步,依旧愤愤不平。

  “圣人既已下旨,命忠王为朔方节度使,支援长安,他竟敢抗旨不遵,擅自称帝,还将我们囚押至此,岂非谋反?!”

  陈希烈缓缓叹道:“事已至此,你走来走去,还有何用?”

  “陈公可有高论?”

  “既来之,则安之,放心吧,以老夫的经历声望,广平王是不会杀我们的。”

  “我担心的是长安。”高参道,“我爷娘兄妹都在长安,我真没想到忠王会如此……不顾社稷大义!”

  陈希烈摇了摇头,叹道:“此事能做的,我们都已做了,且等着吧。”

  有些事,他比高参这个年轻人更清楚。

  他之所以答应薛白来出使,首先便是如方才他说的,李亨惮于他的声望,必不会杀他;其次,平凉、灵武必然比长安要安全;另一方面,他的家小却也都还在长安,那他既然来了,也得为守住长安做点什么,除了传旨之外,他还偷偷派人给安西节度判官岑参递了一封信,这才是陈希烈真正的作用。

  薛白显然也不指望他能说服李亨救长安,能联络到岑参,进而联络到封常清,也就足够了。

  至于广平王的那个侍妾沈氏,则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依计划,高参也已经完成了护送的使命,只需与陈希烈一起等着即可。也许等到安西军救长安的消息,也许等到长安失守……

  “我不能在这干等着。”

  高参向窗外看着,低声道:“忠王父子可以不救,我却得回长安去。”

  陈希烈道:“那你为何来啊?”

  “我,我对他们抱了期望。”高参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人看起来是一个意气用事的莽撞人,其实心思却很细,早已留意到这两日,行辕里守卫少了非常多,广平王似乎不在。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其实观察着窗外的地形。

  待到傍晚,有人来给他们送饭了,高参倏地爆起,将手里的碗摔碎,拾起一块碎瓷……之后,突然挟持了陈希烈。

  “你!伱做什么?”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陈希烈这种老臣死在平凉,你们能交代得了吗?”

  守卫们一时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

  次日上午,李俶带着李泌回到了平凉,却发现城门紧闭,城中正在搜捕逃犯。

  “出了何事?”

  “回殿下,逆贼派来的禁军校将高参从看押处逃了,但一定还在城中,城门没打开过。”

  “知道了。”

  这对于李俶而言是小事,他分派人继续搜捕,便请李泌入城,每日询问勘乱定兴之策,同食同住。

  如此,过了数日,李亨召他回灵武,起行之前,李俶却再次听闻了一桩怪事。

  “殿下,一直没找到高参。”

  “这般小的一个平凉城,人若没逃出城,还能在哪?”

  “末将无能,思来想去,当是有人藏匿了高参,请殿下再给末将一些时日。”

  李俶想了想,转身,往自己的住所走去,绕过主屋,一直走到后厢,却见沈珍珠正在收拾行李。

  见他来了,沈珍珠十分惊喜,笑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人呢?”

  沈珍珠一愣,疑惑道:“殿下问的是谁?”

  “护送你来的那个附逆禁军,你将他藏到哪去了?”

  “什么?”沈珍珠依旧茫然。

  李俶没再与她多说话,挥挥手,便有一队壮妇径直进了她的屋子,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殿下,这是在找什么?怀疑妾身不成?”

  不一会儿,便有壮妇举着一个瓷瓶出来,道:“殿下,是伤药!”

  李俶这才看向沈珍珠那双满是无辜的眼睛,以目光质问。

  “不是,是妾身自用的,妾身在长安受了些伤。”

  “伤呢?”

  “殿下,你听我说……”

  “伤呢?”李俶不耐烦道。

  沈珍珠眼里很快便流下泪来,双手摆在身前,哀求道:“殿下容妾身私下与你解释可好?”

  李俶没有这个时间精力,吩咐道:“看看她伤在何处?”

  遂马上有仆妇上前按住沈珍珠便解她的衣裙,她挣扎不已,请求李俶不要在此当众查验她,可任她如何哭求也没用,

  有侍女慌忙跑上前,跪倒乞求道:“殿下,沈氏毕竟是奉节王的生母,恳请殿下看在小郎君的面子上,给她留些颜面。”

  “真有伤。”

  李俶顺着壮妇们所指的地方看去,见到沈珍珠大腿上赫然还带着被抓破的指痕。

  “殿下,不是的。”沈珍珠哭着蜷起身子,抱住衫裙,努力掩着腿,抽泣道:“不是那样的……我没有给……”

  “是……薛白?”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沈珍珠错愕万分,抬头愣愣看着李俶。

  之后,她摇了摇头。

  她在长安,也就仅见过薛白一两面罢了,实不知他为何会这般问。

  李俶似乎从她的表情中看出自己冤枉她了,又见确是没搜出什么,遂皱了皱眉,道:“好了,没事了。”

  他的语气已恢复了平和,说罢,他便走了出去。

  沈珍珠反而更是懵住了,她以为他会发怒,甚至会打她、骂她。可独独没想到,他只是这般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像是看到出现痕迹的是某样无足轻重的物件。

  之所以来搜,他是担心这里藏匿了危险人物,却是完全没有吃她的醋。

  归根结底,他就是不在乎她罢了。

  李俶出了院落,依旧是皱着眉,喃喃自语道:“那还能藏匿到哪呢?”

  他思来想去,只能认为高参是翻城墙逃出去了。当日下午,便带着李泌去往灵武,他却没留意到,李泌眼神中,更多了一份思虑之色。

  ***

  陇右古道风沙漫漫,后方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李泌回过头看去,见到了有哨马狂奔而来。他遂沉吟道:“看来是紧要消息,这哨马是从关中来的,想必是长安消息?”

  “该是长安已失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