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49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当然不是为了卢杞,而是冲其父卢奕的面子。

  “子良,节哀顺变。”

  甫一见面,崔圆便拍着卢杞的肩,无比悲恸地道:“我都听说了,贼犯东都,唯卢中丞正身守位,义不出奔,以死全节,何其忠烈?!”

  “崔公。”

  卢杞抹了两把哭,作为对他那死掉的阿爷的追悼,之后,匆匆与崔圆小声道:“我有极要紧之事与你说。”

  崔圆原本还打算哭祭卢奕一番,闻言愣了愣,带着卢杞入内,屏退旁人,问道:“何事?”

  卢杞竟还动手动脚,拉着他的衣袖往里走了几步,以神神秘秘的口吻,道:“崔公可是往灵武递了奉表。”

  “你这是何意?”

  “请崔公速派人去把奉表追回来。”

  崔圆当即不悦,沉着脸,道:“为何?”

  “圣人尚健在,忠王擅自登基称帝,与谋逆何异?”

  “原来是庆王的说客。”崔圆一拂袖,叱道:“若如此,便不必再谈了,恕不远送。”

  “崔公误会了,我并非庆王派来的。”

  “请吧。”

  卢杞无奈,死死拽住崔圆的袖子不放,俯身过去,又要耳语。崔圆没想到他如此无礼,一边躲避,一边喝道:“来人!”

  “崔公听我说,我今日见到圣人了。”

  崔圆先是错愕了一下,之后,看着卢杞,目光逐渐凝固,像在看一个傻子。

  “崔公,你不该给忠王奉表,好在,此事还可补救……”

  “你被骗了啊。”崔圆叹道。

  卢杞一愣,接着,屋门被“咣”地撞开,两个守卫进来,径直押住了他。

  “轻些。”崔圆抬了抬手,道:“他并非有意要伤我,是遇到了骗子。”

  “我不是……”

  “我知道,那些骗子骗术很高明。”崔圆叹道,“前次,连我也信了,亲自到洋州去迎驾,结果大失所望,一怒之下,将那敢假冒圣驾的逆贼给斩首了。”

  卢杞错愕了一下,道:“难怪圣人不信你,你听我说……”

  忽然,有士卒狂奔而来。

  “节帅,不好了!”

  “何事惊慌?”

  “高适、严武、田神功等将,擅自召集勤王兵马,拔营北上了!”

  “放肆!”

  崔圆大怒,叱道:“他们没有兵符,岂能调兵?!”

  “高适领了圣旨,严武拿了李节帅的兵符。”

  “什么?”

  崔圆张了张嘴,哑口无言,高适所谓的那圣旨他知道,是长安递来的,有庆王监国的盖章与中书门下的印钤。至于剑南节度使李宓的兵符,想必是严武趁这段时日赶去蜀郡拿到的。他被称为节帅久了,常常忘了自己只是个副节度使。

  想这些无用,重要的是,眼下这情形,是否该调兵去拦住高适等人。对方奉旨往关中勤王,一旦拦了,万一局势有变又如何?

  那边,卢杞几番开口欲语,但看着崔圆举棋不定的样子,遂又作罢。

  有些事若现在告诉崔圆,只怕很难保证不会落入庆王一系耳中。

  ***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从汉中往秦川的栈道绝对不好走。

  高适手持一柄长枪,横着背也不是,竖着背也不是,最后只好摘下来,拿在手里当拐杖用。

  他有时会回头看上一眼,只见士卒们一个接着一个,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可其实只有区区五千士卒,粮草带得也不多,到了关中之后,恐怕不够一个月嚼用。

  这是他们进入陈仓道的第五日,傍晚时分,他们下到一片河谷,遂扎营暂歇。

  队伍的主将是严武,他与高适官职相当,军略上的才干却更厉害,高适遂推他为主,自己作为副手。

  严武是个很沉毅的人,眼神里透着股狠劲,平时话不多,但做事雷厉风行。当陈仓消息传来,旁人还待在汉中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已果断奔回蜀郡说服李宓。

  可情形依旧不容乐观,叛军有十余万精骑,他们却只有这点兵力,哪怕是要虚张声势,扮作安西、朔方大军,也难。

  “这战,只怕不好打啊。”私下里,高适终于是感慨道。

  “只要长安还在,那就一定不会只有我们一支援军。”严武的声音沙哑低沉,道:“越是不好打的仗,越是能立功。”

  “我有件事不明白。”高适问道:“你是怎么说服李节度使的?”

  严武道:“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换作旁人这么说,高适一定不信,但严武的性格一向是极为强横的,孩提时便杀死过他父亲的妾室,这种事是真干得出来。

  “真的?”

  “假的。”严武道,“于我们这些剑南的官员们而言,眼下静观其变最好。如崔圆一般,最后还是少不了他的功劳,但李宓所忧虑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吐蕃。”

  高适一听就明白了,一场叛乱,发展至如火如荼的情况,吐蕃暂时虽然还不知道。可若不能及早平叛,就要被吐蕃趁虚而入了。

  仅从叛乱而言,它断不了大唐的气运。可大唐与吐蕃是两只猛虎正在相争,一旦其中一只受了小伤,也有被另一只咬死的可能。李宓身为剑南节度使,不得不从这方面考虑,遣五千兵马北上关中,若能救长安,既立了功,又能尽早平叛,若不能,便当是尽力一把。

  谈论了一会儿,高适拿出一面旗帜,亲自缝起来。

  他要缝的是朔方军的战旗,这次出征太急,这些事前都没有筹措好,只能路上制备了。

  “你还会做这个?”

  “少时家贫,什么都得自己做啊。”

  “将军!”忽有士卒大步往这边赶来,道:“我们发现那边有一块石刻,请将军过去看看。”

  ……

  说是石刻,其实是有人用猎物的血在石头上写了一段文字,石头边还找到一些火炭与吃剩的骨头。

  高适原本还不在意这件小事,但看严武蹲在那看得认真,不由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你看吧。”

  高适遂俯身看去,只第一眼就愣住了,因那上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朕受命于天,宅帝位四十有二载”。

  那石头上的字有些已经被冲刷、风干,不可辨认了,但还是能看出大概的内容,是有人以天子口吻,自述了在陈仓遭遇兵变的经过。提及了庆王李琮、忠王李亨、薛白等都是叛徒。

  “这……”

  “假的,难怪近来汉中不少人敢冒充圣驾招摇撞骗。”

  严武说着,靴底已踩在那石块上,用力一推,把那石块推进了小溪里。

  高适很快会意,这石头上指出的叛逆,乃是眼下在秦岭那边组织平叛的关键人物。若是把他们都打为叛逆,那大唐只怕要像西晋一样丢掉一半的疆域。

  ***

  长安城外。

  崔干佑感到了十分困惑。

  他本以为,随着李亨称帝的消息传来,长安城会人心动摇,不攻自溃。但结果反而是他受了一个小挫折,之后,长安城内反而不再出现内乱。

  “不对啊,唐军的粮食愈不够吃,愈不该如此齐心坚守。”

  “是啊。”田承嗣亦感到了意外,道:“我安插在城中的内应也没了消息。”

  他们的兵马虽然骁勇,却也并非没有压力。

  整个大燕目前的形势是,西进不利,东进也不顺。不仅是长安城没有拿下,安庆绪派去东略的兵马也被拦在雍丘不能寸进。换言之,一旦遇上名将,塞北骑兵不擅攻城的弱点便暴露出来了,这导致他们无处掳掠,粮草不济。

  与此同时,李亨在灵武称帝,显然也在集中兵马,准备反攻叛军。

  留给崔干佑取长安城的时间实际上也不多了,安庆绪已经又有了退守范阳的打算,几次下旨催促。

  从某方面而言,安庆绪的想法也没错,只要老巢在,雄兵在,暂时放弃已经被掳掠干净的河洛地区,以后再来,收获也许更大。

  崔干佑却不想当只会入寇的强盗,他唯一能劝说安庆绪继续攻长安的理由就是李氏正在内斗,李亨指责李琮弑君。正是取长安的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总认为拿下了长安,就等同于拿下了大唐天下。

  田承嗣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当初边令诚送出来的那张战略图上,沉吟道:“你说,这难道是假的吗?”

  “不太像,若没有援兵,他们还守着长安做甚?”

  正商议着,忽有哨马赶来。

  “报!”

  “将军,在长安城西又发现了朔方军的哨骑!”

  崔干佑道:“多少人?”

  “不多,仅数十骑。但是,末将有些疑惑……”

  “说!”

  “末将留意到,长安城头上的守军见到朔方军的旗帜,尽皆欢呼。”

  此事就有些奇怪了,李亨即使要派朔方军来解长安之围,那城中弑君的叛逆也不该欢呼。

  崔干佑想不明白,干脆亲自策马出了大营。

  他赶马到长安城西,远远便只见皂河畔尘烟滚滚,有数十名骑士打着朔方军的旗号几番想突围奔到长安城下,燕军的骑兵则试图射杀他们。

  朔方骑兵一见便撤远,等燕军骑兵归营又重新回来。

  崔干佑抬起头,往城头上看去。

  他目力极好,能见到有些紫袍、红袍的官员已登上城头,眺望远处。从他们的身形动作间,崔干佑能感到他们的欢喜。

  看起来,李氏宗室之前的内斗并不像他此前以为的那么激烈。

  于是,燕军把哨马放得更远,又过了数日,哨马回报,在歧风发现了朔方军先锋进军迹向。

  “还是迫不及待地来了。”

  “他们毕竟是一家,还能眼看我们夺了长安吗?”

  田承嗣指着战略图道:“或许是唐军故作不和,想偷袭我们。”

  崔干佑沉思着,道:“不论如何,我们不能被牵着走,只要想清楚一件事——是与唐军继续攻防下去,还是野战?”

  “你是说……西进,反过来偷袭他们?”

第475章 长安的反击

  暮春三月,长安城中却不见草长莺飞,因为草已经被马吃光了,小鸟也被人裹腹了。

  长街边的柳树也不见嫩绿的枝桠,抬头看去,全无往年这个时节的生机盎然。

  这次,薛白也不能再从城中征到粮食了,饥饿充斥着大唐帝国的都城。叛军每次攻城,守军将领已经不太在意被消耗掉多少人命,反而更觉得是在消耗他们的体力。

  傍晚时分,终于又撑到了叛军鸣金退兵,连薛白、王难得都倚着城垛坐下来。

  他们的战马不喜欢再待在光秃秃的城头上,一匹俯下脖子叼咬着王难得头盔上的红缨,仿佛是把它当作野地里的鲜花,另一匹则舔着薛白脸上的汗水,它自己也知道需要吃些盐份了。

  薛白伸手摸了摸这马头上枯燥的额刺毛,也不嫌它臭,反而甚是亲昵,道:“留点膘,再过些日子,我们出城杀敌。”

  他这匹战马名叫“曷拉”,大概是突厥语里毛色斑驳之类的意思,乃是在太原时李光弼送他的。他从常山到平原到雍丘到洛阳到长安,一路上都是骑着它,还得它救过命。

  曷拉仿佛能听得懂一点人话,嘶鸣了一声,看向城外的翠绿草地,甚是向往。

  过了一会,杜五郎带着人来放今日的口粮,悄咪咪地凑到薛白身边,拿手肘顶了顶他。

  “喂。”

  “怎么?”薛白一动也不想动,懒洋洋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