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63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这便是他们这边提出的条件——承认圣人,让他以太上皇的身份安享晚年。

  高力士闭目不语,意思是能同意这个条件。李琮仔细想了想,这是他能够接受的条件。

  若是能成,简直是把坏事变成好事。如此,还能破解了李亨夺取朔方军权、在灵武称帝而形成的局面,借着圣人之名,更名正言顺地收服各镇大将。

  但,他怕。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害怕,所以方才会被杨国忠迅速说动心。

  “陛下……能体会我们的苦心吗?”李琮问道。

  薛白叹息道:“这一路南下,陛下一定吃了许多苦。”

  试想李隆基孤身一人到蜀郡,目前的局面肯定不顺,不可能翻脸。另外,流落在外吃苦,岂能好过回长安享福?

  李琮道:“是啊,陛下一辈子治理天下,一定不习惯吧?”

  他还是担心圣人不肯放权。

  “所以得多遣使到蜀郡,关心陛下。”薛白道:“殿下莫忘了,你守住了长安城,你身后是大唐的民心。而忠王还未出兵。”

  李琮恍然大悟。

  是啊,凭借着守住长安的大功,他完全有与圣人谈判的资格。

  他也不需要很孝顺,只需要表现得比李亨孝顺,或者说威胁不如李亨大就足够了。

  “那,我们得派人联络……方才杨国忠说的是?”

  “崔圆。”薛白道。

  被杨国忠的血弄脏了的殿内,一场权力交易也就这般定下。

  薛白的心弦并没有放松下来,因为他深知,如今只要李隆基一句话,又有可能让他努力挽回的大好局面前功尽弃。

  他已经厌倦这种感觉了,恨不得在平叛之时回过身先给身后的李隆基一刀。

  忽然,他感到有人踩了踩他的脚,转头一看,见到了杨玉环那双哀婉的眼……

第483章 谎言

  蜀郡。

  益州城外,大慈寺。

  寺门外站着一列列的士卒,守备绵延了数里。

  “吁!”

  剑南节度使李宓匆匆翻身下马,在离得还有颇远距离之时,就大步往寺庙赶去,脸上带着深深的思虑之色。

  到了门外,他竟是被拦住了,遂脸色一沉,大喝道:“你等不认得我吗?!”

  “节帅,里面是圣人。”

  李宓目露怀疑,但还是把语气放缓,道:“我想求见圣人。”

  这阵子,他正在安戎城与吐蕃兵马对峙,接连得到一些消息后,不得不临时赶回来。

  等了一会儿,节度副使崔圆从寺中出来,长揖一礼,道:“圣人正在歇息,我带节帅前去候见。”

  说着,崔圆转身,先是一指寺门上的“大圣慈寺”的匾额,道:“这四个字,乃圣人敕书。”

  李宓抬头看去,果然见大慈寺换了新匾,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确像是天子笔迹。当然,牌匾是刻出的,是可以仿的。

  “圣人是如何到蜀郡的?”李宓问道。

  “无相禅师云游天下、徒步入蜀的时候遇到了圣人,从陈仓山中引圣人南下,至汉中,遇到了卢杞。”崔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提醒道:“此二人如今极得圣人信任。”

  “他们是谁?”

  “无相禅师原是新罗国的王子,俗姓金,名悟真,法号无相。”崔圆道:“卢杞,则是洛阳殉节的卢中丞之后。”

  李宓又追问道:“可知在陈仓发生了何事?为何灵武那边还有一封旨意?还有,我听闻圣人是孤身而来的,朝臣们呢?”

  他一下子问了这许多问题,崔圆却只用简单的一句话就回答了。

  “我亦不知。”

  其实,崔圆并不是在汉中第一个接到圣人的官员,而是在严武、高适领兵北上之后,卢杞才引着圣人来见他。

  一开始,圣人还经常怒叱那几个叛逆,可当他们秘密护送着圣人到了蜀郡,圣人的怒气似乎是渐渐消了一些,开始对陈仓之事缄口不言,更多地关注起一些务实之事,比如剑南的兵力、粮草。

  崔圆能揣摩到圣意,无非是眼下宣布忠王、庆王的逆行,便要撕破脸。随着日子逐渐安定些,圣人也不想立即就重回动荡。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门,两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圣人就在前面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崔圆道。

  李宓隔着院墙,往深处的禅房望了一眼,缓缓道:“圣人一向信道,不信佛。如今到了益州,不住在玄中观,反而住在大慈寺?”

  “节帅这是何意?”崔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不会是疑圣人是假的吧?”

  李宓道:“近来各种消息太乱了,难以分辨。听闻,在汉中,有不少人冒充圣驾?”

  “这是真的。”崔圆小声道,“圣人之所以住大慈寺,因为正是无相禅师将他从秦岭中领出来,且到了汉中,最初是大慈寺的英干禅师给圣人施了粥……”

  “英干禅师既是益州大慈寺的僧人,如何会到汉中?”

  崔圆不想回答他的不停追问,道:“节帅可曾面圣过?”

  李宓道:“我曾任殿中侍御史,见过圣人数面。”

  “那便是了,节帅一见便知。”

  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卢杞与无相禅师从院子里出来,与李宓见了礼,带他入内。

  李宓穿过院落,步入一间禅房,只见一个老者正由一众士卒保护着,端坐于房内。

  出于方才所见所闻而产生的怀疑,他并没有马上行礼,而是先警惕地四下打量了一眼,之后,目光落在那老者脸上。

  他印象里的圣人,还是当初那個正当盛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乍一看眼前老者满头白发,面容憔悴,他没有马上认出来,而是担心崔圆被骗了。遂上前两步,更仔细地端详。

  这两步,吓了对方一跳。

  “你欲何为?!”

  突然听到一声大喝,李宓连忙停下脚步,紧接着,他慌忙拜倒在地,道:“臣李宓,救驾来迟,请圣人赐罪!”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真是圣人,形貌虽老了很多,但普通人绝没有这种天威。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了,这让李隆基感到有些不安,这让他心中十分不喜,进而下定了某个决心。

  所幸,卢杞已趋步过来,挡在了他与李宓之间,让他不至于如坐针毡。

  “爱卿平身。”

  李隆基开口宽慰了李宓几句,之后君臣对答,唏嘘不已。

  “朕这些年,信错了人,酿成了许多大错啊。此番西狩,恍然大悟,往后该励精图治,再现盛世。”

  听着这有感而发的话语,李宓顿生感触,甚至红了眼眶,落下泪来。先是禀报了剑南的时局,提醒圣人留意吐蕃的动向,之后,提到了忠王于灵武称帝一事。

  “那是他误以为朕葬身山火了,不知朕得上天庇佑。”李隆基暂时没有对此事多做评述,他自有他的考量,“朕听闻,你遣了严武、高适支援长安?”

  “是。”

  李宓得到的旨意是做好接驾的准备,毕竟,李隆基都打算入蜀了,自是不会让蜀郡的兵马离开。换言之,出兵关中是李宓擅作主张了,他必然要有个说法。

  “臣……误信了传言,请陛下治罪。”

  “朕知你是为了社稷。”

  李隆基安抚着李宓,也观察着他,在确认了他不是一个容易被逼反的跋扈将领之后,下了几道圣旨。

  第一道,先是升益州为“南京”,作为大唐的陪都。不论长安、太原、洛阳如何,也不管国都南迁对于整个大唐意味着什么,这是李隆基这个圣人的政治需要,天子所在即为国都。

  第二道圣意则是封赏功臣,进位李宓为中书令,封郑国公,代哥舒翰为天下兵马副元帅;拜崔圆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剑南节度使;卢杞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度支使,南京道观察使……

  对此,李宓十分愕然。他看似升官拜相了,可却失了实权,而圣人一下子封三个宰相,只有崔圆、卢杞是有实权兼差的,显然是不信任他。

  但他也只是俯首谢恩。

  等到李宓退了下去,李隆基看向崔圆、卢杞,道:“疾风知劲草,世乱识忠臣啊。”

  这句话,前半句是唐太宗皇帝说的,后半句是他说的,接着,他轻声喃喃道:“朕知你等是忠臣,却不知李宓是不是忠臣。”

  方才李宓面圣的态度,并没有让李隆基感受到其忠诚。

  “圣人放心。”崔圆道:“臣得右相嘱托,早已在蜀郡安排好接驾事宜。选作护卫的,都是忠于陛下的精兵骁卒,李宓定不能危及圣人安危。”

  李隆基点了点头,不由在心中感慨,还是杨国忠知他心事且做事熨帖,忠心耿耿。

  总之,他就这样拿了李宓的兵权,任用崔圆、卢杞为他新的实权宰相。

  ***

  出了寺门,崔圆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大圣慈寺”的牌匾,笑了笑,向卢杞道:“李宓还没想明白,从他站在这里,就已经被我算计了。”

  “你是故意让他怀疑圣人是假的。”

  “是。”崔圆道:“我故意拖延,先给他看天子御书,不答他的问题,引他起疑。他自然要在圣人面前失态。”

  卢杞笑道:“你也不怕真个逼反了他?”

  “他为人死板,不会反的。”崔圆道:“蜀中共事多年,我岂能不了解他?”

  卢杞点点头,往山门内又看了一眼。

  能把李宓摆弄于股掌之间,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般顺利。

  另外,今日他们还忽然发现,其实那个开创盛世的英明天子,心意是十分容易揣摩的。只要猜准圣人的忌惮之心,很容易就能操持圣人。

  比预想中还要老而昏聩些。

  两人对视了一眼,无言地笑了笑,并未把这份领悟说出来。

  ***

  寺庙中,两个僧人走进禅房。

  李隆基看向他们,脸上浮起了笑意。这两个僧人,一个法号无相,一个法号英干,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当时,他被困在陈仓山顶的栈道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使他举步不敢前,深怕坠入深渊。所幸一只宝鸡,一边叫,一边为他引路,将它引到了山顶的铁庙之中,而无相禅师就在铁庙当中。

  无相虽然年轻,却是新罗王氏出身,心怀慈悲,给了李隆基吃食,让他换了一件袈裟,带着他下山,离开了险地。

  但穿过秦岭并非是那般容易的,两人走到一半就把干粮都吃完了,几乎要饿死。幸运的是,遇到了英干,英干是大慈寺的得道高僧,心怀苍生,把身上仅有的食物都施给了他们。

  如今,到了李隆基报答他们的时候,他一向大度,更是不会亏待恩人。

  “朕打算扩建大慈寺,将此处扩建为皇家寺院,亦作为行宫。朕还要赐给禅师每人良田一千亩,让伱们更好地周济百姓……”

  无相与英干听得欢喜,连连称“阿弥陀佛”领旨谢恩。

  待他们出了禅房,迎面便见一名老僧盘坐在地上,乃大慈寺的住持,正以悲悯的目光看着他们。

  “禅师。”两人上前行礼道:“好消息,圣人要扩建本寺。”

  “当此生灵涂炭之际,大兴土木,岂是好事?”老僧长长叹息一声问道:“两位还打算在蔽寺招摇撞骗多久?”

  无相、英干吃了一惊,心虚不已,连忙把老僧抬起,赶到一间无人的禅房,方才说起话来。

  “我们把圣人救来了,怎么能叫招摇撞骗?”

  老僧一指无相,道:“你不是新罗王子。”

  再一指英干,他道:“你亦不是蔽寺僧侣。”

  接着,他又道:“你二人,甚至不是我佛门弟子,如何打着佛门旗号招摇撞骗?欺君罔圣。可知这是死罪。”

  无相大惊,连忙拜倒在地,道:“禅师饶命,小人也是苦命人啊,不得以才扮成僧侣躲避租庸,因为口齿不清,总被人瞧不起,才说自己是新罗王子,求禅师不要揭穿小人。”

  老僧摇了摇头,缓缓道:“你还没说实话。”

  无相没想到他这般神通,目光看去,见他宝相庄严,惊为天人,只好小声地从实招来。

  “小人一开始确实没想救圣人,只是看他说话很有架势,想让他与小人一道化缘……一道行骗。后来,才知他是真的。”

  “阿弥陀佛。”

  老僧转向英干。

  英干无奈,只好道:“小人确实不是贵寺的僧人,只是在秦岭时看他二人身上颇有值钱的物件,便说自己是益州的僧侣,给他们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