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77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但他还在隐忍。

  “你要是害怕也没关系。”杨玉环有些气恼,忍不住便激他,“你反正不能生孩子。”

  “能。”

  “可我不能。”杨玉环的眼神里满是哀怨,又带着勾人的媚态,朱唇轻启,问道:“你怕什么?”

  薛白不怕,他早就无所畏惧了。

  他与她遂在太极宫中僭越。事后,他赶往解县,心中满是惭愧,决定把那场僭越当成一场绮梦。

  可实则那根本就不是梦,他时常还会想起当时的对话、当时的细节,它们甚至会在他睡着后重新浮现。

  也正是如此,他才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杨玉环到蜀郡去……

  可没想到,她竟是有了?

  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薛白一时不知是何心情。

  忽然,杨玉环莞尔一笑,弹了弹薛白的额头,嗔道:“看你吓得,骗你的。”

  “骗我的?”

  “与你说过,我总是敷麝香,太医说因此坏了身子,怀不了孩子。”杨玉环道:“故意吓吓你,看你呆头呆脑的。”

  薛白问道:“为何吓我?”

  “我前日想与你说,我想你了,你偏只会说‘让贵妃受惊了’,我遂也要让你受惊一次。”

  杨玉环说罢,显出些调皮的态度来。

  相比起她,薛白确实是呆头呆脑的样子。

  须臾,她却是挽着他的手,低声道:“放心吧,我知你在怕什么,我不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把柄的……有你,让我觉得我还没有凋谢,就足够了。”

  ***

  大雨还在滂沱而下,马蹄溅起泥泞。

  从武功县回来的这一路上,薛白脑子里很乱,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权力与美色在其中交织。

  有时他夜宿在驿馆,恍然还觉得那些缱绻的画面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臆想出来的画面,只因太过真实,自己才误以为是真的。

  可当他起身面对风雨,便能意识到自己得到了绝世的美色,就必须有更大的权力,才能保证不至于因此而沉沦。

  薛白终于在长安城门外勒住了缰绳,向赶过来迎接他的守军喝道:“我要见殿下。”

  之后他穿过朱雀大街,赶向大明宫。

  “召,北平王觐见!”

  随着这一声呼喊,薛白大步踏进了宣政殿。

  他衣襟上的雨水不停地滴在厚实的地毯上,每踩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湿透的鞋印子。这其实是十分无礼的举动,李琮却没敢指责他,只是忙不迭地起身。

  “还不快给北平王擦拭……出了何事?怎不换身衣裳再来?”

  薛白脸色郑重,道:“请殿下择日登基。”

  “什么?”

  李琮并非没想过登基称帝,但没想到有这般突然。若依着礼制,他无论如何都得先拒绝几次。可薛白是突然提出,他只得先问明情由,遂连忙挥退殿内的宫人,小声问道:“出了何事?”

  薛白不必说李隆基戳穿他身份一事,只道:“蜀郡旨意,将你我贬为叛逆,李亨已率二十万大军杀来了。”

  李琮大惊,连退了两步,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不能只听薛白的。

  虽说更早之前,他才是那个想当皇帝的,可眼下听到李亨这个兵力,他心惊之下思忖了一下。既是蜀郡旨意,圣人的态度也很清楚了,长安没有粮草,面对这么多兵马,守肯定是守不住的,那以自己守住长安的功劳,只要不称帝,还能与圣人、李亨谈判,称帝反而是表明要坚决作战、鱼死网破。

  “我想,等奉迎圣驾,向圣人解释……”

  “没有退路了。”薛白语气严厉,根本不是对君上说话的态度,道:“殿下认为,不称帝,李亨便能放过殿下不成?”

  李琮只好问道:“颜真卿、李光弼同意吗?”

  “我会让他们上劝进表,殿下拒绝三次足矣。”

  此事,李琮根本没有作主的权力,心中有顾忌的同时却也隐隐有些兴奋,最后问道:“若长安守不住,是否退往太原?”

  薛白对他的表现是不满意的,面上却没有太多表示,只是淡淡道:“守得住。”

  议定之后,李琮坐在那,看着薛白留下的脚印,思虑重重。

  他当然想当皇帝,可也知道此时一称帝,就很难不封薛白为太子了,让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成为大唐的储君,他心中亦是不甘。

  如何才能在称帝之后,遏制住薛白呢?

  李琮苦思冥想,忽然想到一件小事……方才在薛白的脖颈上见到了一些红印。

  据说,薛白是从武功、兴平县一带连夜赶回来的,那还能是与谁欢好?只能是杨玉环。对此,李琮并不意外,从薛白带回假圣人之时起,他便有所察觉。

  如此看来,这或许便是圣人突然转变态度的原因。

  李琮遂认为自己目前可以暂时先装糊涂、配合薛白,等到某个适合的时机,再以此发难。

  想通了此事,他方才安心下来,开始期待着称帝之后。

第492章 放下屠刀

  雨还在下,雨水浇在香积寺钟楼的屋檐上,顺着滴水瓦淌下。

  远处的树林在雨中愈显青翠,山色空蒙,若非叛军还驻扎在此地、生火烤肉,香积寺仿佛已回到了过去的宁静当中。

  “报!元帅,唐军遣使来了。”

  崔乾佑听得禀报,抬起头来,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显得十分空洞,已失了往日的锐气。

  他原是想决一死战的,结果天不遂人愿,一场大雨耽误了战机。这几日士卒们或逃窜、或叛投,眼下已是军心散乱,随时有崩散的可能。

  事实证明,再凶狠的人,被逼到没办法了也有妥协的可能。崔乾佑偏了偏头,道:“带到天王殿来见我。”

  天王殿,一尊弥勒佛正笑呵呵地居中而坐,八大金刚分列于两侧怒目而视。

  崔乾佑走进殿内时,只见一名身披红色官袍的中年官员烧了三柱香,正在敬佛。

  “敬佛有用?”崔乾佑讥诮道。

  “信则有,不信则无。”

  中年官员不慌不忙地把香插好,回过身来,一丝不苟地叉手行礼,幸道:“大唐御史中丞、户部郎中、度支副使、京畿道转运使,元载,幸会。”

  说话间,有叛军士卒搬上了两个案几,就在这佛殿内摆开,并端上了酒肉。

  崔乾佑径直在主位坐下,哈哈大笑道:“元中丞,请吧!”

  “恭敬不如从命。”

  元载心中为难,但还是坐下,目光看去,只见盘中摆着两块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上面还沁着血,杯子里摆着鲜红色的葡萄酒。

  崔乾佑用手捉起肉便吃,吃得嘴边都沾了血色。之后,见元载不吃,他抹着嘴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可是在佛祖面前,你不敢吃肉?”

  元载脸色亲切,道:“我有好消息想先与崔将军说。”

  “我认识一个得道高僧。”崔乾佑自顾自道:“他法号觉怀,与我说了一个他师父劝屠夫成佛的故事,你听过吗?”

  “高宗皇帝永隆二年,香积寺的善导禅师劝长安百姓吃素。当时有个姓京的屠夫,眼看肉日渐难卖,顿生忿恨,提刀闯到香积寺,欲杀善导禅师。”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崔乾佑感慨道。

  元载起身,在殿中站定,道:“就在你我此时所在的天王殿,京屠进来,扬刀便要杀善导禅师,猛一抬眼,却见到一副慈悲庄严的德相,摄人心魄。京屠猛然心头一震,凶戾之心如冰遇日,手中刀落地,跪倒顶礼。善导禅师抬手一指西方,空中立现极乐净土之景象,告诉京屠,他多年来卖肉杀生无数,造罪无穷,死后当堕地狱,唯有念佛才能往生净土。”

  他回身一指,指向殿外一棵高高的柳树,道:“京屠惭愧不已,当即发愿往生。遂爬上那棵柳树,合掌,高声唱佛,堕地往生。此事,后来便成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佳话。”

  “哈哈哈哈。”崔乾佑拍手大笑,道:“元中丞很会说故事,同样的故事,你说得比觉怀生动多了。以后留在我军中为我逗闷吧?”

  元载顿时露出苦笑之色,不敢应声。

  崔乾佑有意吓他,看他难堪,得意地笑了笑,道:“与你说笑,坐下,喝酒吃肉。”

  元载无奈,只好再次落座,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这酒还不错。

  他遂拿起一块肉,说道:“朝廷深知崔将军是被迫跟着安禄山,实属无奈,打算赦免将军。”

  “觉怀也是这么劝我的。”崔乾佑道:“他说,仗再打下去,得害死多少生灵啊,不如归顺朝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这是让我也像京屠一样去死啊。”

  元载忙道:“不同的。”

  “那便问问觉怀和尚。”崔乾佑道:“你知他在何处吗?”

  元载问道:“何处?”

  崔乾佑抬手一指他手里的那块肉,咧着嘴,笑道:“不就在你嘴边吗?”

  元载大惊,手中的肉落在案几上,他脸色惨白,连忙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至此,崔乾佑的气势完全压过元载,脸上浮起了疯狂之态。

  “哈哈哈,元中丞,敢问你还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吗?!”

  这意思是,上一個劝崔乾佑的觉怀已经成了盘中餐,元载若是还敢继续劝,崔乾佑就要把他烤得与觉怀一样半生不熟。

  “殿下很快要登基了。”元载低着头,以微颤的声音道:“崔将军,难道就不想当元从之臣吗?”

  其实,他是故意装作害怕的样子,他早都听说过叛军最近在吃和尚了,因这事,李光弼还杖责了一个乱说话的将领。但是,由此可见叛军已经没粮了,更有被说服的可能。

  “登基?”

  崔乾佑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李琮要登基,便意味着与李隆基撕破脸了,那么短期内必然要倚仗他来对付李隆基、李亨,那必然不会对他下手,还会给他一定的权力。

  元载道:“崔将军,伱猜,是谁让我来当说客的?”

  “不是李氏那个失散多年的孙子?”

  “名义上是北平王派我来的。”元载道:“实则,殿下有秘旨给崔将军。”

  崔乾佑眼睛一亮,终于是来了兴趣,他接过元载递来的秘信看了一眼,思忖着。

  李琮在信上说想要封他为归义王,镇守范阳,可惜目前李琮还没有实权,且暂时还得靠薛白,深盼他能来投,先攻李亨、再除薛白,往后君臣共享富贵。

  崔乾佑还留意到,李琮在信上的称呼是“薛白”而非“李倩”。

  “崔将军。”元载不安地往殿外看了一眼,道:“此事万不可让北平王得知。”

  崔乾佑讥笑一声,把信放进酒水里,用手指揉碎,仰头便一口吞入肚中,道:“这条件,我答应了。”

  元载反而为难起来,沉吟道:“殿下的许诺必然兑现,只是……北平王的条件有些苛刻。”

  “是吗?”

  “他要崔将军归降之后,归他调遣。”

  崔乾佑面露怒色,道:“你若早这般说,此时已在我肚中。”

  “崔将军若愿意谈,明日在樊川桃溪,与北平王一晤,如何?”

  元载说了,又连忙补充道:“放心,北平王必不会带太多人到。且他一定不敢对将军动手,否则范阳将士们岂不认为他并无招降的诚意?”

  崔乾佑并不怕薛白,道:“那便见他一面。”

  元载大喜,长揖一礼退出去。田承嗣从钟楼下来,亲自送他离开。

  ***

  桃溪处于樊川中部,潏水北岸,杜曲镇东南,桃园连片,景色秀美。如今是夏季,莫说桃花,连日的大雨之后,连旁的野花也都被打落了。

  崔乾佑派哨马打探过,确认了薛白并未在桃溪设伏,遂亲自前往赴约。

  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可以归顺于李琮,却绝不能归顺于薛白。今日相谈,暂时不封王可以,至少要让他独领一军。这是底线,也是他往后自成藩镇、不受朝廷约束的前提,不容任何退让。

  大雨影响了视线,直到近处,才能看到薛白领着寥寥几人正等在一间村舍前。

  桃溪原有一个美丽的村落,如今已然荒废了,因为村民全都被叛军们杀光了。一场大雨之后,残留的血液与骸骨也随着落花一起被溪水带走。

  “潼关一战后,我本想与北平王一晤!不想,北平王弃洛阳而去,未曾交手,引为憾事!”

  随着这狂傲的声音,崔乾佑到了薛白面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去,颇显豪壮。

  薛白道:“长安城下,你我已交过手了。”

  “不够。”崔乾佑大笑道:“还未分出胜负。”

  “将军撤逃,不是自认为败了吗?”

  “你若如此以为,何不在香积寺摆开阵仗痛痛快快厮杀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