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8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敢问判官贵姓?”

  “你找我,却问我贵姓。”武就道:“姓武,文水武氏。你可是有信件要交给我?”

  信使踟躇了一会儿,并未拿出信件来,只道:“受人之托,递一封家书。敢问,安西节度判官只有一人吗?”

  武就闻言就笑了起来,道:“你原是要找岑参。他代我为安西节度判官,可我还未授新职,安禄山就叛了。所以军中把我们都呼为判官。他去了平凉公干,你可把家书给我吧。”

  信使没想到还有这等事,愣了愣,方才有些迟疑地把信拿了出来。武就一把接过,看了一眼,见信封上是岑参的兄长岑渭的署名,他也没想别的,放走了这信使。

  是夜,武就回想起这件事,隐隐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他其实与岑参兄弟关系都不错,识得岑渭的笔迹,与信封上分明不同。

  他遂裁开那封信,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里面竟是一张白纸。

  次日便派出游骑往南边驿站去询问那信使的来路,结果却更让他大吃一惊。就在今日清晨,有一支骑兵以安西节度判官的行文,调走了放在驿站转送的五百石粮草辎重。

  武就敏锐地察觉到此事有蹊跷,遂命人守好城池,他则点齐城中骑兵,带着二百余人拼命向南追去。

  狂奔三十余里,终于看到了前方正在押送粮草南下的兵马。

  “停下!”

  武就麾下士卒大喝,驱马过去拦下对方,质问道:“你等是奉谁的命令调粮的?”

  遂有一个孔武有力的将领披甲而出,神色严峻地应道:“西京粮食紧缺,广平王正率军抗敌。命我等尽快把粮草运过去。”

  这批粮草本就要运往西京,但如今陇州已开始收麦。武就人手不足,原想着过几日就一道转运。此时目光看去,却见对方竟有一千余骑护送。

  只有五百石粮草,这一千余骑却是一人三马。把粮草直接挂在马背上,队伍中还有许多空马。且观他们分明都是骁骑,胯下多是良驹,用来押送粮草,未免大材小用了。

  若说是西京派精锐来护送粮草,那也该是勒令他尽快征更多的粮,组织马车、力役运送,他们只管在两翼随行即可。

  种种可疑之处,武就脑中不由浮起一个猜测来——岑参可能是暗中归附了庆王,并给叛逆令符军状,使之能悄然行军汧阳,至于昨日那个信使,想必是打算到汧阳城中联络岑参,没想到遇见的是他这個“武判官”。

  怎么办呢?

  他兵力不如对方,此事若是冒然喊破,双方兵戎相见,未必能占上风。最好是假装没有看穿,保住性命,再派人告知西京。

  “原来如此,盼望广平王大捷。”武就故作平静地抱了抱拳,正要走开。

  “武判官。”忽听有人唤了他一声。

  武就勒马看去,惊讶地瞪大了眼,只见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披甲而来,气度雍容。

  他认得对方,那是几年前了,当时对方罢官,陇右、范阳等节使都想将其招入幕府,武就也代表安西军送去了聘书。彼时,对方还是名扬长安的“薛郎”,如今却已是冒名雍王李倩,意图颠覆大唐的叛逆了。

  可薛白怎么敢轻骑深入,出现在这里?

  有个一瞬间,武就并不敢认出薛白,生怕立即刀兵相向。但薛白却显得很坦然,驱马到了他面前仅两步的地方,笑道:“久违了。”

  武就不知所言。

  薛白道:“我之所以亲自来,就是为了避免一些能够避免的恶战,尽可能地说服你们。我们不是叛逆,庆王原是皇家长子,正式册封过的储君,于倾颓之际孤守长安,登基称帝名正言顺,乃大唐正统。李亨勾结吐蕃,矫诏来犯,方是乱臣贼子,而今伱要附逆不成?”

  这次,薛白运气很是不好。他原是亲领四千骑奇袭凤翔,结果被李俶阻截;他遂分兵一千绕道九成宫,结果遇到了李倓;再北绕,计划联络岑参作为内应,结果岑参没找到,反遇到了武就。

  果然,武就并不认同他,道:“我亲眼所见,太上皇传国宝于圣人……”

  “太上皇老而昏聩。”薛白毫不客气地道:“大唐成了如今的样子,便因为太上皇错了,你要跟着他一起错下去吗?”

  这些关乎大义的言论并不足以说服武就,两边都说自己是正统,同样是皇子称帝,谁有望更快平定局势,谁就能得到臣子们的支持,如今在他看来,李亨的兵势要更强些。

  武就道:“我只管奉节帅之命行事。”

  他正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撤走,再派快马通报西京,并将此事禀报给封常清。若是交战,他也有信心能逃,毕竟他人手虽少,也是骑兵,肯定不至于被全歼。

  薛白也知,若不能说服武就,誓必要走漏消息,便道:“为你引见一人。”

  武就还以为是自己某个亲属在薛白军中,却见薛白向一员将领招了招手,喊道:“张光晟!”

  那将领身材高大,脸上伤痕累累,一道道刀疤虬曲盘桓,连面容都看不清,甚是可怖。唯透出一双极是锐利、通透的眼睛。

  “张光晟?”

  武就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愣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着对方,许久,他摇了摇头,道:“不,你不是张光晟。”

  因为同在安西军中,武就其实认得张光晟,那是高仙芝身边的一个亲兵,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而且年纪很轻。但眼前这人不光是毁了容,而且两鬓已经有了白发,必然不会是张光晟。

  一枚兵牌被拿出来,抛到了武就手上,武就接过一看,上面是“安西军队佐张光晟牒”数字,另一面,磨损了良多且沾着血的纹路证明确是安西军中之物。

  “你怎么会有?”武就问道。

  “我当然有。”那被称作张光晟的男子开口,声音沙哑,透着沧桑。

  武就一听这声音,如遭电击,当即直了目光。

  张光晟看着他,道:“多年未见了。”

  武就不可置信,翻身下马,两步奔到张光晟面前,抬头看去,迟疑道:“节……节帅?是你吗?”

  “不是什么节帅了,我如今就是张光晟。”

  武就一脸震惊,看向薛白,问道:“这是,这是如何回事?”

  薛白没说话,只是道:“樊牢,你与他说吧。”

  ***

  樊牢是一个颇有勇武、且义气深重的游侠好汉,跟随薛白多年,如今官位权职都已不低。

  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名将,因为他亲眼见过真正的名将是怎么落败的。

  平叛初期,当薛白还在河北挣扎,樊牢曾援守洛阳,随着高仙芝接连败退,含嘉仓无粮,说好的赏赐发不下去,士卒们鱼龙混杂怨声载道,东都官员各怀心思……终于,他们退到了潼关,圣人派宦官吴元孜来斩杀高仙芝。

  于是,樊牢与偃师县丞颜春卿一起为高仙芝奔走,他们去求见了彼时在哥舒翰军中任行军司马的颜真卿,试图请哥舒翰出面拦下吴元孜,再上表求情。

  然而,他们还在商议,便听到了潼关城头上刑场上高仙芝的悲呼,以及安西士卒们的怒吼。

  “长安日远,谒见无由,潼关路遥,陈情不暇……”

  “冤枉!”

  “冤枉!”

  在洛阳招募的兵士们说高仙芝克扣赏赐,可高仙芝带回来的亲兵们却不依,激愤之下竟是杀上城头,直冲到吴元孜身前。

  樊牢登上城头时,见到的便是那样的乱象。他心中对昏庸的圣人已经失望至极,乐得看安西士卒们杀掉宦员、救走高仙芝。

  然而,正在此时,颜真卿却是喝令“住手”,并要求樊牢去拦住安西士卒,之后说了一番话。

  “你等糊涂!今日杀中使、救高将军,逞一时之快,那哥舒将军是放你等出城不放?若不放,你等必死。若放,朝廷降罪于他,则潼关必破,你等便没有妻子儿女在关中吗?!”

  一番话,瑟瑟发抖的吴元孜终于看到了求生的希望,连连称是。颜真卿便将诸士卒赶下城头,表示既往不咎。

  也就是在此时,一个年轻的安西士卒站了出来,道:“我愿代节帅死!”

  “你代不了。”吴元孜指着他,尖声道,“我奉诏前来,必是要带高仙芝的头颅回京。”

  那士卒不理,拿出匕首便在脸上狠狠划了一刀,鲜血直流,又道:“我愿代节帅死!”

  “你!”吴元孜连忙看向颜真卿,道:“颜司马,还不处置了这贼子?”

  “张光晟,你退下。”高仙芝喝道。

  “我愿代节帅死。”

  一刀又一刀,那名叫张光晟的士卒接连划了二十余刀,把自己的脸划得血肉模糊,吓得吴元孜胆战心惊,也使得颜真卿、樊牢等人动容。

  “颜司马,你说句话啊。”

  颜真卿长叹一声,道:“就请中使回长安以后说,高仙芝无颜面圣,割面谢罪了吧。”

  是日,随着吴元孜一声“斩”,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潼关城垛处落下,掉在沙地当中,滚了滚。

  高仙芝手持一把匕首,指向他那张以俊美著称的脸,一刀、一刀……直到把自己割得形如鬼魅。吴元孜确认不会有人能认出他,方才敢放他离开。

  “今割面以谢陛下。”

  高仙芝喃喃了一句,从张光晟的尸体里掏出一枚安西军的牒牌。

  从此,他便成了张光晟。

  ***

  武就听罢樊牢的述说,先是不信,再看了看面前的张光晟,恍若梦中。

  他在马前拜倒下来,道:“若封节帅得知此事,一定会欣喜若狂的,还有李嗣业,他若是再见了节帅,都不知能喜成什么样。”

  “你呢?”张光晟问道。

  “自是欣喜。”

  “你想平定贼寇,还是想立拥立之功?”张光晟再次问道,语气有些冷峻。

  面对当年在西域的同袍,他并不显得热情,反而有些提防之意。他并不在乎是哪个皇子夺得皇位,他只在乎自己没守住洛阳,就必须马踏范阳、平定贼寇,赢回失去的尊严。

  守住长安的庆王,自然比逃到朔方的忠王要合他的心意。

  薛白冷眼旁观着,等着武就的反应。

  于薛白而言,张光晟是他一张很大的底牌,不仅是勇猛善战,能独挡一面,还有着相当高的威望。他正是派他到上党,说服了曾经在他麾下的安西军名将程昂,让程昂出兵河北,逼走安庆绪。

  之所以敢奇袭凤翔,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曾经奇袭小勃律的一代名将。

  绕道九成宫、绕道陇州、冒充安西军,这种种主意在薛白看来是太过冒险的,反而是张光晟一心要复刻他在西域的辉煌,强烈怂恿薛白这么做。今日这一千人,恰似当年攻阿弩越城的席元庆兵马。

  当然,有一个看似更便利的办法,就是让张光晟直接去见封常清、李嗣业,也许能说服他们反戈。但只是也许,毕竟个人之间的关系再好,未必能左右大事上的决定。这些年,他们都已见识过太多为了权力的背叛。

  眼下连能否说服武就都不好说。

  许久,武就终于应道:“愿随节帅效犬马之劳。”

  当年他曾替安西军招募薛白,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并肩作战了。

  于是,队伍继续押着粮草往西京凤翔而去。

  ***

  凤翔。

  城门处,武就有些紧张地递过了牌符与公文,道:“安西军判官武就,前来运粮。”

  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轻易诈开城门,因为他们这支队伍伪装得并不是很好。士卒彪悍,马匹奇骏,带的粮少却人人披甲,守城的将领只要留心观察,很可能就要识破。

  要知道,如今这座城池,可是汇聚了许多的当世名将。

  但没办法,军情紧急,薛白没有时间再耗下去,否则回纥骑兵就要回师了。

  “总算运来粮草了。”

  今日责任城中守事的将领名为孔德耀,原是禁军中的校将,巴结了李辅国而入了李亨的眼,授了金吾将军,负责西京防备。

  当然,金吾将军之上还有金吾大将军,那金吾大将军原是个骁将,在西逃的路上追随李倓,战必争先,护卫了李亨的安全,但前几日已经被罢免了,自然是因为牵扯到李倓想要谋害兄长的大案。

  孔德耀这两日正忙着清洗军中不服自己的人,连续换了好几员将领,正愁不能赏赐心腹,眼看有粮草送到,便想利用权职之便扣下来一些。

  毕竟之后还要给李辅国送礼。

  “运到那个粮仓。”孔德耀遂抬手一指。

  武就没想到这般轻易就能蒙混过去,反而愣了一刹那,然后挥手让队伍运粮入城。

  于是,一列列精锐骑兵缓缓穿过城洞,直到千余人都入了城,孔德耀才问道:“粮草呢?就这么一点?”

  “后面还有。”张光晟抬手一指西面。

  孔德耀于是伸长了脖子去看,皱眉道:“有吗?”

  阳光映在刀上,光芒一闪。

  “噗。”

  一声响,张光晟已把孔德耀的头提在手里,大喊道:“王师平叛!不想附逆者立即投降!”

  虽然守洛阳他失败了,但他早与薛白说过他有信心能奇袭凤翔,今日势必夺下此城。

  于是,他与薛白、姜亥、武就等人当即分兵去夺各个城头,以防备李俶回师。如此,一千人的兵力就有些不足,必须快,控制了城池,便可等外面的三千精兵接应。

  樊牢则去取李亨。

  “杀啊!”

  凤翔行宫并没有宫城,只有一道道简单的院墙,樊牢担心在门口厮杀时让李亨逃了,命人在院墙处点了一包炸药,“轰”地炸塌了院墙,很快,众人杀进了行宫。

  ***

  今日是李倓出殡,李亨颇为悲伤。

  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像李隆基了,如今已能体会到那种为了大唐社稷而无奈杀子的心境,这让他竟然觉得李隆基对自己其实是一直颇为恩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