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严庄在心里喃喃着,不停地自省。
许久,他感到危机过去了,才敢起身,抬眼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道:“我已尽力了,雍王早些做好史思明南下的应对吧。”
***
同一个夜里,远在千里之外的蜀郡,薛白的使者已快马赶到了严武的军中。
来的是姜亥,作为薛白身边对朝廷“反意”最重的人,姜亥此来,显然是代表了薛白的某种态度。
他催促严武之时,也显得十分强势。
“这次,朝廷绝不容许叛军渡过黄河,东都绝不能再次陷落。雍王决意毕全功于一役,平定史思明。要做到这一点,如何还能让太上皇在蜀郡擅自布告一些不利于大局的旨意?”
话到这里,姜亥眼神中闪过凶狠的目光,道:“就是绑,我们也要将太上皇绑回去!”
严武却道:“此事不那么简单。”
“怎地?”姜亥道:“你若不敢请回太上皇,我来!”
“吐蕃进犯了。”严武道,“此事我已详细写下,遣快马报于雍王,算时间,信使也到长安了。”
***
长安。
夜深,颜真卿还在烛火下伏案公务,忽听得家人道:“阿郎,郎婿来了。”
“这般晚?”
颜真卿才抬起头,已见薛白走了进来。
私下里,两人从不以官职相称,一直都是师生、翁婿的态度说话。
“深夜来,可是出了大事?”颜真卿道:“洛阳?”
“丈人放心,史思明还未南下。”薛白道:“此番,严庄做得不错,凭一己之力拖住了叛军。”
“要想御敌,还是得尽快请回太上皇啊。”颜真卿道,“欲定天下,先定人心。”
“西面出事了。”薛白道:“吐蕃进犯,此前就发兵攻陷了陇右的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胜、金天、天成诸地,如今又陷了石堡、百谷、雕窠三城。”
不止于此,他说着,从袖子中拿出地图与信报,摆在颜真卿面前。
“剑南方向,柘州、静州、岷州等地亦受到吐蕃军的威胁。南诏似乎也复叛了有南诏人随吐蕃军攻打文川、方维、邛崃等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颜真卿叹道。
薛白道:“可另一方面,朝廷分明还收到了吐蕃的国书,奏请出兵替我们平定叛乱。”
颜真卿抚须道:“必是想使大唐放松警惕了。”
薛白道:“丈人从陇右回来之后,马上就遇到了安禄山的叛乱。我还未来得及与丈人聊过当时吐蕃之事。”
颜真卿点点头,缓缓说了起来。
“此事你也有所了解,苏毗部不甘被吐蕃征服,联络了哥舒翰,欲归顺大唐。我们遂借此联络了吐蕃九大臣中的朗梅色、末东则布,他们在亚著贝擦刺杀了尺带珠丹。”
薛白不出意料,道:“换言之,也就是在安禄山叛乱差不多的时间,吐蕃也发生了变乱。”
“不错。”颜真卿道,“可就前阵子苏毗部传来的消息来看,吐蕃平定叛军要比我们快得多。吐蕃大将达扎路恭是个能人,他杀了朗梅色、末东则布,在我们抵御安禄山的时候,他还平定了苏毗的叛乱,扶立了只有十岁的赤松德赞。”
“那是因为他没有一个太上皇、忠王拖后腿?”薛白道。
这样指斥乘舆的话,颜真卿并不回答,只忧心忡忡道:“达扎路恭不可小觑,他见我大唐内乱不断,已起了觊觎之心,今后,西边的局势恐怕不会安宁了。”
“更让人头痛之事,我们那位太上皇,借着吐蕃东侵,大肆册封节度使,丝毫没有放权的意思。”
薛白显然是对李隆基十分恼火,虽极力抑制,却还是时不时透出他的火气来。
他铺开地图,指点着,耐着性子给颜真卿说蜀郡近来的旨意。
“先是,他为了防备我们通过蓝关道取得粮草,下旨罢免了南阳太守鲁炅,以永王李璘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以贺兰进明、杜冕、李抱玉、白元光、郭英乂等人在梁州、商州、许州、宋州、徐州等地封锁关中。其后,大肆许官,以对抗吐蕃之名,征发蜀地男丁,这是做什么?”
颜真卿看着地图默然了下来,知道太上皇这确实是想要武力夺权了。
对此,他其实能够理解。
李隆基已经下过旨意,将皇位传给李亨,并否认了薛白的皇孙之名、斥责李琮。如今李亨虽降,李隆基却不想丢掉面子,或者,是为了维护大唐宗社不落于外人之手,总之是剑拔弩张。
“这里是两桩事。一桩,是吐蕃南侵;另一桩,是太上皇决意夺权。”
许久,颜真卿终于开了口,指了指地图,叹道:“这一桩,我来办吧。”
他手指点的是地图上吐蕃的位置。
薛白便问道:“丈人有办法?”
“姑且一试吧。”颜真卿道:“此事或许还落在那个当年被你擒获的吐蕃公主身上。”
“娜兰贞?”
颜真卿道:“当年我送她回吐蕃的路上,也常聊及大唐与吐蕃之战。吐蕃每次东侵,皆号称数万骑,可往往大唐数千兵马便能斩首上万,何也?”
薛白也听王忠嗣说过此事,道:“哪有数万骑,无非是每次吐蕃军驱赶牧民作战罢了。”
“是啊,苦的还是那些边塞百姓。”颜真卿道:“当年吐蕃大将乞力徐与崔希逸会盟,便是因吐蕃当中也有许多人不愿再与大唐开战。娜兰贞并不相信达扎路恭,或许能稍给他施些绊子,可说到底,也只能略作拖延。终究得等平定了叛乱,大军能抵挡吐蕃。”
薛白点了点头,心知颜真卿这是依旧不愿掺和到对付李隆基之事上来。
那么,带回李隆基之事,就全由他自己想办法了。
他想了想,回府之后,提笔写了许多封信,皆是给了当年平定南诏之乱后留在南诏、剑南一带的将领们。
有那被劫到南诏的郑回、率军翻过苍山的王天运、智勇双全的荔非元礼、谋任了云南太守的崔光远……
第511章 一举三得
蜀郡,新落成的行宫当中,有动听的歌声响起。
李隆基不改过往喜好宴饮的习惯,幸蜀之后依旧日日笙歌,不少国事都是在宴上商议。
参加御宴的官员们端坐在案几之后,神态都有些拘谨。他们多是在太上皇幸蜀之后才被提拔起来的,比之前长安的官员们少了几分豪放,多了些小心翼翼。这或许就是盛世人与乱世人之间的心态区别。
宴上,不免还是提到了严武、高适领兵到蜀郡以北,求见圣人之事,谁都知道他们是薛白派人请太上皇回去的。局面很尴尬,连皇帝李亨都投降了,李隆基这个“太上皇”也就被置于了一个更为难堪的处境。
坐得离李隆基近的是几个重臣,如韦见素、张垍、崔圆、卢杞,他们也是最了解李隆基心事的人,知道如今太上皇最恨的人就是薛白。
“朕可以退位,但朕绝不可能被篡位。”
听到回长安,李隆基当即抗拒,他端着酒杯,目光深沉,又说起了耿耿于怀之事,道:“薛白与安禄山相类,狼子野心,辜负朕的信任。朕欲兴兵讨伐此贼,谁愿挂帅统兵?”
他一辈子擅于用人,可晚年遇到的这两个叛徒,似乎是一下子把他在这方面的骄傲与自信击垮了,如今对谁都不信任,用人时都隐隐带着猜忌,故而没有选用熟悉兵事的老将,而是问身边这些近臣。
韦见素、张垍皆默然,不愿担任主帅去征讨长安。因这是要在关中士民中留下骂名之事,且与李琮撕破脸了,谁也不知往后会如何。
其实更适合讨伐薛逆的时间还是在李亨出兵攻长安之际,可惜当时李隆基在蜀郡根基不牢,忙着封赏群臣,培植心腹,一回头,李亨就覆灭了。
见众人不答,李隆基的目光便落在了崔圆身上,问道:“崔卿?”
“回太上皇,臣以为,眼下尚不必对薛逆用兵。”崔圆只好起身,道:“臣听闻史思明今已复叛,率部南下,此两逆相争,必有一伤,何不静待时日?叛逆自除。”
韦见素亦是劝谏道:“如今吐蕃欺我大唐内乱,兴兵来犯。剑南兵力,防备吐蕃尚且不足,实不宜再对长安动兵。”
“那就征兵。”
李隆基脸色一沉,拿出了他主宰天下四十余年的气势,简促有力地下了旨意。
他虽老了,却不糊涂,如何能不知这些臣下心里的小算盘?正是知道他们会推拒兴兵讨伐关中、甚至连征兵也会推拒,才故意如此发问。
果然,韦见素、崔圆等人便哑口无言。
韦见素立在那里,半天没有坐下,耳听着那宴上缥缈的乐曲,脸上显出了愁苦之色。
自从太上皇入蜀以来,蜀中官员极尽侍奉之能事,使太上皇能继续过奢华的生活,仿佛川蜀还是处在开元盛世的繁华之中,真是大唐的天府之地,可事实上呢?
多年以来,朝廷赋役繁重,吏治腐败,蜀地百姓其实无存粮;加上吐蕃屡次东侵、南诏叛乱,军民多有伤亡,也就是当时王忠嗣南征大胜了,否则更要大伤川蜀、乃至整個大唐的元气;另外,随着越来越多的勋贵、官员、禁军赶到川蜀追随太上皇,对当地百姓多有侵暴掠夺之举……总而言之,如今西南之地也已是疲弊不堪了。
这种时候,太上皇还决意征兵,招募勇壮平息皇室内乱,这在韦见素看来,已属于穷兵黩武了,他遂以目光看向张垍,希望这位天子爱婿能够开口劝说,但张垍恍若未闻,正沉醉于曲乐之中。
“太上皇。”韦见素只好自己开口劝谏,道:“眼下刚营建了行宫,百姓多感负担,此时再征兵,只怕会引得人心浮动,民怨载道。”
他语音未落,卢杞已站起身来,道:“朝廷募兵,赏赐丰厚,如何会引得民怨?韦相公莫非是不愿防备吐蕃、平定关中?”
这是十分严重的指责,韦见素遂正色道:“自然不是。”
卢杞的神色更加慷慨激昂了几分,执礼道:“请太上皇将招募壮士、护卫社稷的职责交给臣!臣鞠躬尽瘁,不敢怠慢。”
他如此忠勤,顿时将旁人都比了下去。其余重臣们面面相觑,都不好再作声。
李隆基很高兴,赐了卢杞一杯酒,与他同饮。
***
卢杞出了行宫,面有志得意满之色,心想自己早晚得要斗倒韦见素、张垍、崔圆等人,成为独相。
虽然如今家邦不宁,战乱纷纷,不该是内斗的时候。可他自得太上皇器重以来,感受到太上皇聪睿大度,能放权给他。反而是几个宰相事事掣肘、分权,与这样的庸才们共事,如何能敌得过逆贼?必须总揽大权,才能有所建树啊。
再加上卢杞这人心眼极小,在国子监时就与同窗们常有争斗,养成了擅长党同伐异的本领。伐异须待机会,党同却得及早,如今他幕下已经有了很多的同党。
回到衙署,卢杞很快招过幕僚们,说了自己要为太上皇增兵一事。
其中一名韦都宾不由忧虑道:“卢相公只怕是夸口了,府库已钱粮殆尽,如何还能募到兵?”
“我自有计议。”
卢杞胸有成竹,道:“圣人募兵,饷钱颇丰。必然有许多人愿意应征受募,你可相信?”
韦都宾道:“虽然如此,可又从何处去筹饷钱来发给这些兵士?”
“哈哈。”
卢杞潇洒地摆了摆袖子,笑道:“我有一计,可不费钱粮即拥兵上万人,你且去张榜告示,告诉那些家境富庶、游手好闲的蜀郡子弟们,这次太上皇征兵,征的是北衙禁卫。往常,北衙禁卫可非寻常人可当的,哪一个不是将门出身、弓马娴熟,如今大开门路,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节。”
韦都宾一听,拍手道:“卢相公妙计,既如此,让这些富家子弟再掏出钱来买禁卫名额,岂不更妙?”
卢杞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而川蜀逃户、游侠、商贾甚多,为避租庸调、关税,必然还有许多商贾想在军中挂名,价钱可莫低了。”
“下官晓得。”韦都宾应了,很快又有疑虑,问道:“可如此一来,等太上皇要用这支兵马时如何是好?”
“那些富家子弟到了军中,还不是任我等号令?让他们拿出家中钱粮,派出仆役,何愁没有壮丁?”卢杞道:“如今史思明与薛白,两方逆贼交战,待他们两败俱伤,我等拿出钱粮收买他们麾下部将,平定天下的大功便到手了。此谓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
“今日听卢相所言,方知何谓惊世之才,正是这等旁人无计可施的困局,方显卢相之手段啊。”
在卢杞看来,这是个一举三得的办法,既能解决钱粮上的不足,又能拿钱粮从贫贱丁口中招募士卒。除此之外,此计还有另一桩作用。
川蜀的地形太容易自立为国,大唐自开国之日起,就对川蜀的豪族势力十分忌惮,基本上是不让蜀人在其原籍为官的。在剑南道州以上的官吏往往外乡人。
卢杞认为自己所作所为就是在为朝廷打压蜀地豪族,借着这次太上皇南幸,使川蜀真正变成大唐的天府。也是抑兼并、削弱豪门世族的一次尝试。
***
益州城,离锦里不远的一间大宅中,有人正在推骨牌。
骨牌自从兴起以来,一直就很受到蜀人的欢迎。也许因为虢国夫人是蜀人,让他们感到骨牌特别亲近;也许是因为蜀地物产丰富、道路崎岖,养成了蜀人不爱出门走动的性格;也许根本没什么特殊的原由。
“听说了吗?太上皇又在募兵。”
说话的是益州城的城门守备官,名叫郭千仞。他是蜀地富户出身,却算不上什么望族,多年间给鲜于仲通送了些礼,得以留在本籍任职,当的也不是什么大官。
因一起打骨牌的都是平素来往密切的旧友,他们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也没个安生。自从太上皇幸蜀以来,先是建行宫,又是安置禁军,闹得鸡犬不宁。再这么一征兵,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征兵自然是为了讨伐薛白。”
“讨了薛白,不碍我们打骨牌。”郭千仞把一张牌扣在桌上,道:“据我所知,太上皇这般怒气冲冲,为的是杨贵妃吧?”
“可不是吗?”几个牌友们便神秘兮兮地说起来,“薛白正是因为杨贵妃而谋朝篡位。”
如今蜀郡已查封了民间报纸,可却禁不住人们的议论。反而是官方消息没有了之后,多了更多捕风捉影的轶事。
“早些年,薛白就与杨贵妃有所私通了,薛白还曾捉伤了杨贵妃,且伤在这要命之处,肌肤如雪却留下了两道捉痕,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便制了一套戏服,把杨贵妃裹得严严实实,又从这戏服写了《西厢记》。”
“原来如此,胡了。”
四人搓着骨牌,又眉飞色舞地议论着这些风流韵事,嘲笑着太上皇因争风吃醋而兴兵之事。之后,话题又回到了这次募兵。
“记得贾秀吗?”
“记得。”郭千仞道“以前在我手底下当过几年剑南兵,后来迁到华阳县了吧?”
“是,就在上个月吧,贾秀的一个妹妹遭了禁军抢掳,那队禁军说是要在蜀地安家置产,还打死了贾秀的妹婿。”
郭千仞道:“他那妹婿我亦见过两次,为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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