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840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岳飞落入大牢,悲愤交加,遂写了一首诗。”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顿了顿,眯着老眼又去看报纸。

  “什么诗?”

  “快说,什么诗?”

  “不是诗,是词。”

  说书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惊木,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深吸了一口气。

  “这词,虽是故事中岳飞所作,可老朽每次看,都深感触动,诸位且噤声,听老朽为诸位念来。”

  “好,快念。”

  听众们遂渐渐安静下来,屏息以待。

  说书先生这才开口。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一辆马车由一队壮士们护送着,缓缓从茶肆边驶过。李泌正端坐在马车上,有些失神地听着这词。

  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薛白说的那个故事他早就听过了。但现在这个情境下再听,心情却不同……岳飞没能完成的那个壮举,已经被提前做到了。

  李泌这次将要被押送到范阳,薛白需要他辅佐,以安定北方局势,虽然他并不愿辅佐薛白,但由不得他。

  临行之前,他已大概听闻了长安近来发生的诸事,知道就在今日,王师将献俘于阙下。

  他也知道圣人的心意是掩盖薛白的战功,对此,他深感忧虑,认为这场交换,把实质的权力交给了薛白,而圣人追逐到的,是毫无意义之事。

  果然,一路而行,他听到长安民间舆论渐渐沸腾了。

  “知道吗?那《说岳》的故事便是雍王写的。”

  “我便说,除了雍王谁还能写出那样的词作来!”

  “雍王忧虑社稷多难,一心北伐,故而写出了这等忠肝义胆的岳飞,又岂能是旁人说的那谋篡之人?”

  “只看这词句便知雍王满腔忠诚!”

  “雍王挂帅平定叛臣,擒贼首,活捉契丹可汗,如此大功,朝廷却掩盖他的功劳,岂有此理?”

  “今日献俘,把功劳都安在旁人头上。”

  舆情如此,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操纵。但不论如何,长安城的百姓们已开始关注这次献俘背后的阴谋论。

  因雍王拼死奋战,大唐才没有演变出故事里岳飞那样的悲剧,可如今论功行赏,反而把雍王流放到了边塞,岂不说明圣人身边有奸宦?

  “咚!咚!咚!”

  在李泌离开了长安城门之际,皇城的朱雀门前响起了庄严肃穆的礼乐声,官民兵士们山呼万岁,李琮登上阙楼。

  三通鼓响之后,郭子仪、李光弼领着雄武的骑兵上前,押上了史思明、李怀秀。

  窦文扬捧出圣旨,用他尖细而高亢的声音宣读,历数这两人十恶不赦之罪。

  以前,万里之外的小勃律国王娶了吐蕃公主尚且触怒大唐,此二人的罪过自然是大十倍、百倍,引得臣民巨怒,连站在阙楼上的李琮远远望去,都能望到百姓纷纷举拳向天,大声呐喊。

  李琮乃顺万民之意,铿锵有力地下了旨,腰斩史思明、李怀秀,以彰天子之强明。

  “圣谕,腰斩!”

  百姓们愈发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同声大喊着。

  李琮很欣慰,心说百姓还是很有家国情怀的,正是因为忠于大唐,才有如此声势。

  但,他们喊的内容似乎与预想中不同,李琮竖着耳朵听了一会之后,疑惑道:“什么八千里路?他们在喊什么?”

  被五花大绑的史思明听着背后的呼喊,很意外还能在临死之前听到一首极好的诗词。

  他不知道这词背后的故事,不知道范阳的叛乱与这故事又有什么相关,但他也能感受到这词作饱满浓烈的情绪。

  忠诚、壮烈,对天下社稷的深深的挚爱。

  谁能写出这样的词?是唐廷的昏君又使哪个忠臣蒙冤,于是报国无门之人只能以此吐出满腔激愤?所以,围观着的那些百姓才齐声念这首词?

  那,这忠臣又是谁呢?

  总不会是薛白出镇范阳、插手边军,还被认为是被排挤流放,受了天大的委屈吧?

  一念至此,史思明瞬间打了个激灵。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写的破诗与薛白的诗词之间有多大差距,缺了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薛白到底是如何能作这么多绝世之作?同样都是叛逆,为何薛白的字里行间总是蕴藏着对社稷的拳拳忠心?

  史思明很想再试一试,写出一首能比肩薛白的诗。

  在他身后,一刀狠狠地斩下。

  ***

  “这就是史思明的诗了。”

  严庄将一张旧报摆在了薛白面前,道:“这是咏石榴的诗,想必也是史思明的自喻。”

  薛白目光微微一凝,看来看去,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遂喃喃道:“自喻吗?”

  “三月四月红花里,五月六月瓶子里。”

  “作刀割破黄胞衣,六七千个赤男女。”

  ***

  “噗!”

  刀狠狠斩断了史思明的腰,肚子里的内脏与肠子流了一地。

  史思明死了,唯有他的诗作还在范阳流传。

  长安城中,人们还在唱着薛白抄来的那一首词。

  史思明至死也不明白,它们的差别并不在格律上,而在格局。

第532章 远贤臣

  虽然民间普遍认为雍王平定叛乱之功未酬、受到了朝廷不公正的待遇,但此事总归不会引起实际的动荡。

  老百姓能做的,无非是说一些“莫须有”的故事,念一念故事中人写的词赋,发发牢骚。

  宫廷对这种舆情的反应是不敏感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迟钝。

  民间与宫廷对“忠臣”的概念也截然不同,在百姓看来,一个官员做实事、造福于民,那就是大忠臣;而在宫廷眼里,一个臣子有功绩却不恭谨,便是天大的奸臣。

  彼此立场不同,观念相去甚远,自然无法共鸣。

  窦文扬向李琮禀报献俘阙下带来的影响,用的是非常欢喜的语气称“陛下声望大振,天下归心!”

  李琮当日站得高、隔得远,依然觉得那万人高唱词赋观刑的场面是出于对他的崇拜,其词虽有慷慨悲凉,但细细想来,倒也应景。

  他不免有些志得意满,脑中不断衡量着自己对大唐的功绩,负手向窦文扬问道:“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今总算有了些成果,但不知可与历代哪位帝王相比啊。”

  窦文扬应道:“陛下勘定四海,论武功,不输于开国之君;论文治,陛下势将中兴大唐,而更胜于开国之君。臣私以为,陛下功绩,可追太宗皇帝。”

  借着这次,李琮授了他从三品的卫尉卿,他便开始自称为“臣”了,努力摆脱朝臣对他是个宦官的偏见。

  “不不不。”

  李琮谦逊地摆了摆手,不敢在表面上承认自己功追太宗皇帝。

  追不追得了且不提,他肯定是比太上皇更贤明,可太上皇都自比尧舜,以尧舜的方式纪年,改年为载,他若没有相应的改制,如何能让世人知晓自己的功绩?

  一路而来,受了这么多的苦难,付出了这么多,李琮也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被人看到。

  他斟酌着,向窦文扬表明了这个想法,窦文扬遂立即思忖起此事。

  可惜如今天子还未掌握朝政,不能封禅泰山,没那個财力。

  如此,能与改年为载相当的功劳,那就唯有改岁首了。

  “改岁首?”

  “是,陛下出身嫡长,再造大唐,是为天下正朔、千古圣人,自该由陛下来定正朔。”

  嫡长没有疑问,李琮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生母刘华妃追赠为元献皇后,定下了他的正统名份。

  至于“正朔”,“正”是一年的开始,“朔”是一月的开始。

  伏羲创建了上元太初历法,以一月作为正月;神农氏改进历法,以十二月为正月;黄帝则以十一月为正月。

  三皇依农时创历法,造福后世,功在千秋,故称“圣人”。

  后世改朝换代,皆效信圣人改历,禹帝宗承于伏羲,尚白,以一月为正月;殷商宗承于神农氏,尚赤,以十二月为正月;周宗承于黄帝,尚黑,以十一月为正月。

  到了秦,秦尚黑,别出心裁,独创出以十月为正月;至汉武帝召集名臣修订历法,于太初元年,改正月为岁首,称为“孟春”,将“一年之初在于春”的传统固定了下来。

  现在,李琮若是能把“正朔”再改一改,那就是应天承运,再创历法,功劳不说比得了三皇圣人,却也能比得了汉武帝。

  一想到后世千秋,全都改自己制定的“正朔”来过年,李琮心驰神往。

  “改正朔?”

  他只有片刻的犹豫,咽了咽口气之后,做了决定,向窦文扬问道:“可乎?”

  “可,只是……”

  窦文扬语气踟蹰了一下。

  李琮顿时紧张起来,生怕这个好办法最后不能实现,一脸殷切地盯着窦文扬,只听他道:“只是得改‘载’为年,方顺理成章。”

  既然是革新,是再创,自然得是一整套开始改。改载为年,是对太上皇功绩的否定。

  否定了太上皇,才能肯定当今圣人的更大功绩。

  李琮心中频频点头,脸色僵了一下之后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叹息道:“只能如此了啊。”

  “臣领旨。”窦文扬道:“臣一定办妥。”

  他得到旨意的当日,就把司天台从秘书省中独立了出来。

  秘书省是薛白曾任职过的地方,有不少鸿儒都因薛白牵头修书而在其中任事,还有不少人是薛白在国子监读书时的老师,极妨碍窦文扬做事。

  趁着现在薛白不在朝中,窦文扬首先试探的就是这些文史官员。

  果然,读书人拿他这种权宦没办法。

  司天台独立出来之后,窦文扬又把官员全换成了自己人。

  他不敢做得太过,把原本薛白的党羽全都升迁走。反正如今朝廷因功升迁的官员多,薛白在范阳也调走了许多人,调动多、阙额足,这举动没引起太多的反对。

  窦文扬马上感受到薛白不在时自己对朝堂的掌控力,于是,在司天台原本观测天象、修订历法、昼夜计时的职责之外,增加了一个禳星救灾的祭祀权力。

  这一举措,为的是突出司天台的职责,强调天文玄象对正统的作用,增加李琮应天承运的印象。

  做完这些,窦文扬到宫中,向李琮支了三万贯钱,称是用以收买官员。

  李琮没有财权,攒了这么久,天子内帑也就只有一些原本李隆基留下的宝器,值十余万贯。闻言当然也十分不舍,但为了谋权,咬咬牙还是支给了窦文扬。

  是夜,月明星稀,长安无事。

  可到了次日,司天台却是上了一道折子,称夜里“彗星出东方,在娄胃之间,长四尺许”。

  李琮遂召群臣,问司天台此天象为何意,答曰天授人时,需要圣人颁告正朔。

  “陛下,此星象属天人叶纪,景象垂文,爰遵革故之典,将契惟新之命。义存更始,庶有应于天心!”

  一番话十分深奥,旁人或不知天文,不敢吭声,或知圣人这是有意强调他开创了一个新的盛世。

  李琮闻言大为诧异,与窦文扬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下令让司天台详观天象,对历法作出符合农时的修改。

  事情进展得都十分顺利。毕竟天子确立自己的权威,于社稷百姓无损,群臣没有反对的理由。此事也不是针对如今朝堂上势力最大的薛党,连薛党官员们都睁只眼闭只眼。

  事已议定,却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陛下。”

  站出来的是知史官事、兼国子监祭酒、官加太子庶子、银青光禄大夫的韦述。

  韦述年迈,腿脚不便,站出来时身子颤颤巍巍。他扫视了司天台的众官员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窦文扬的身上。

  他身在秘书省,眼睁睁地看着司天台被分出去,自己那些学识渊博的弟子、下属被撤换贬谪,而那些无才无学的贪鄙之人得以晋身,因此,他最清楚这件事的幕后,知窦文扬在背后操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