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8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杜希望虽曾叱咤西北、威震吐蕃,如今却不为圣人重用,任的闲职,确无权干涉卢铉,问道:“出了何事?”

  卢铉道:“杜公不必知晓。”

  又问了几句,得不到回答,杜希望无奈,只好袖子一甩去求见圣人,心里却很清楚圣人根本就不愿意见他。

  卢铉转头看着那紫色的官袍远去,冷笑一声,心想杜希望战功、文章名重天下又如何?权力还远不如他这右相的一条走狗。

  被这般耽误了一会,正要再离开,身后却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薛郎君。”

  卢铉回过头看去,见是杨贵妃身边的宫娥张云容,不敢怠慢,连忙深深行了叉手礼,赔笑道:“张娘子上元安康。”

  “你敢堵着薛郎君的嘴?还不放开,贵妃要带他去见圣人。”

  卢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要说的话竟已被堵死了。

  他心里想不明白,圣人吩咐他审薛白,谁敢冒着得罪圣人的风险告诉杨贵妃?

  ***

  “多谢高将军。”

  花萼楼上,眼看杨玉环万福而谢,高力士连忙躬身赔笑,道:“贵妃万莫如此多礼。”

  “我姐妹欠了这小薛白不少人情,当还的。”杨玉环道:“这一眨眼工夫,他竟又能惹出麻烦来。”

  “是啊,这小子太会惹事。贵妃该还的人情还过也便是了。”

  杨玉环很好奇的样子,小声问道:“圣人为何忽然恼他了?”

  “贵妃不必理会,无非有人嚼舌,说些不干不净的。”

  杨玉环当即明白过来,好在人既然救回来了,往后解释一句也就好了。倘若没救回来,那出了这兴庆宫,她亦没有办法。

  高力士道:“这样吧,老奴再领这小子向圣人解释一二。贵妃看如何?”

  “那只好再请托高将军了。”杨玉环笑道:“我去与三姐说一声,免得她又要怪我。”

  高力士脸上始终是和蔼的笑容。

  他走下花萼楼,抵达后方的走廊,只见薛白正与张云容站在那里候着。

  “多谢高将军救命之恩。”

  “你该谢贵妃娘娘。”

  高力士抬手请张云容回去,也不带别的内侍,与薛白向勤政楼走去。

  到无人处,他语气十分严肃地开了口。

  “莫以为圣人可欺,老卒在长安杀人、躲进杨慎矜宅中,你都在场。圣人让卢铉审伱,岂能只因右相鼓动?审你是天经地义,贵妃能帮的,只是给你一个亲口向圣人解释的机会。”

  “谢高将军提醒。”薛白道:“我听进去了。”

  “你打算如何解释?”

  薛白听懂了,目光看去,前方是勤政务本楼,有一个身影正站在楼门处等候着,是李亨。

  他虽没见过李亨,但知道那就是李亨。

  彼此之间已是不死不休,若往后有朝一日李亨登基,必杀他。甚至都不需要李亨开口,李静忠就必杀他了。

  “东宫要杀我,高将军却要我保他?”

  听得这一句直言不讳的话,高力士停下脚步,笑道:“你今日肯认薛灵,已卖了我一个人情。可愿再卖我一个人情?”

  “好。”

  “想要什么?”

  薛白干脆利落应道:“有高将军这一句话,足够了。”

  “那我欠薛郎君一个人情。”

  “为了东宫?”薛白问道。

  高力士眯着眼笑了笑,摇头,喃喃叹息了一句。

  “宦官就不是食君之的大唐官员了吗……走吧。”

  两个身影一道走过长廊。

  高力士人如其名,高大壮阔,薛白如今走在他身边还显得有些瘦弱,若忽略他那淡定的气质,很容易觉得这是个孩子。

  待登上台阶,他们走到了李亨身后。

  李亨回过头来。

  高力士揽过薛白的肩,轻轻拍了两下,仿佛是在提醒着李亨——“殿下,这是老奴在护着的人,还请莫要动他了。”

  回想着在那大缸中的苦苦挣扎,这两下轻拍,于薛白而言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三人什么都没说,就站在那等着。

  许久,也许是圣人小憩了一会终于醒了,高力士先入内,之后召过薛白。

  “圣人召薛白觐见,太子请稍候。”

  李亨依旧站在那。

  他知道,圣人要立不世之功只能用王忠嗣,偏王忠嗣与他交情太深,他若聪明些,早该与王忠嗣划清界限。

  偏他不肯放弃西北这点势力,因此一出事圣人就要故意罚他。

  可一国储君岂能连最后一点自保之力都没有?说句大逆不道的,倘若没有王忠嗣,一旦有意外,储君何以镇住局面?

  圣人就一点都不肯考虑这些,永远只考虑自己一人!

  昏君!

  李氏社稷的不孝子孙!

  ……

  心中暗骂很痛快,李亨却知道,此时薛白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完蛋。

  事到如今,只能相信高力士了。

  ***

  勤政楼中,大殿上重新点起了烛火。

  李隆基身边只有陈玄礼、高力士二人,面前站着薛白。

  “现在愿意亲口告诉朕了?说。”

  “回圣人,得从柳勣案说起。”

  薛白一瞬间做了最后的考虑,他只要说实话就能要了李亨以及东宫成百上千人的命,但他自己也一定会死。

  “杨慎矜爱慕杜家长女,几番被拒,因此故意诓柳勣陷害东宫……”

  若有选择,他并不愿陷害杨慎衿。

  但在天宝年间的朝堂上没有选择,杨慎衿任四品高官,身兼财政、吏法之重职,却没有配得上其身份的能力手段、没有兢兢业业的官场觉悟,这就是罪。

  就像他早早与李林甫所言,都是吃着民脂民膏到这权场上来赌命的人,该愿赌服输。

  “我在柳勣宅中找到了证据,却又被他抢走。他害死柳勣,还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救出杜家……”

  李隆基默默听着,心知杨慎矜就是这种人。

  那侍妾明珠、婢女春草,还有,郭千里说那个死掉的侍妾韩珠团亦是绝色。

  “当时,东宫不肯帮我,我走投无路,只好向右相求助。右相于是让吉温调查此事,吉温召杜家长女问了柳勣案之事,怀疑杨慎矜私藏死士,连夜调集了人手去搜查,却一无所获。但当晚,却有人痛杀吉温家小。而我接回杜家长女之后,还有人杀到吉温别宅……”

  “那夜,他们还曾当街刺杀吉温,我曾见过几个死士,因此识得他们,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人与杨慎矜有关。杨慎矜知我爱慕右相千金,在元月初与我说,他可以认我为子,助我娶妻,但要我将丰味楼给他,我当时便答应了。直到在上元夜,我在街上偶遇那些死士,一路追到杨宅,意识到不妥,不敢认他……”

  殿中只有薛白在说话。

  他还说了杨钊贪了财物、杨慎矜上门纳妾、长安城中的流言等等,作为这些事的佐证。

  李隆基始终闭目不语,仿佛睡着了一般。

  直到薛白说完,安静了好一会,他才开口道:“还有。”

  薛想了想,干脆坦诚应道:“还有……我应该是官奴出身,我想摆脱来路不明或贱籍的身份,所以拿炒菜献给虢国夫人,请她为我安排一个身份。后来,我与杨慎矜作了约定了,没想到虢国夫人还真请人办了。”

  “圣人。”高力士道:“薛灵真丢了一个儿子,正是这般年纪,老奴想来不会错……请圣人治老奴欺君之罪。”

  “我也欺君了,请圣人治罪。”

  李隆基终于睁开眼,问道:“几时了?”

  “寅时了。”高力士小声道:“右相办了两个多月没能办结的案子,圣人不到一个时辰,问得清清楚楚。”

  这点薛白是承认的,只这对话之间,整桩案子除了东宫的那部分,能交代的他全都交代了,比李林甫查出来的还多。

  李隆基显然还未全信,或是懒得查了,故意让薛白把最重要的秘密说出来以示恭顺坦诚。

  他挥了挥手,让薛白退下。

  之后,他苦笑着向高力士道:“将军为太子安排,辛苦了。”

  换作旁人,看着李隆基那双灼灼的眼,此时便要吓得招架不住。

  高力士却太了解他了。

  圣人这些年来早失了探究政务的心思,常常喜欢这样出言相诈,看透人心即可轻易掌控一切。

  且他是真的慧眼如炬,臣下是否有所隐瞒,不必细查,十之八九都能被他一眼看出。

  “老奴有罪,老奴确实故意让薛白先向圣人阐明。因老奴知道,杨慎矜收买的陇右老兵或可能与太子有过往来,因他一向心软,容易被人利用。然太子恭孝,必不敢有逆谋,老奴不愿圣人为右相所欺。”

  李隆基看了他的眼神,叹道:“那你就是觉得朕对太子过于狠了。”

  “老奴……是这般想的。”高力士说出了实实在在的心里话,“请圣人重责。”

  “没怪你。”李隆基道,“几十年了,你是何心思朕岂能不知?若不信你,当初就不会立他了。”

  “陛下啊,太子长于十王宅,为国储不到十年,从未与属官来往,他能有多少根基?诸王之中又有谁能比他恭顺?陛下如日中天,何惧……”

  “莫废话了。”李隆基的心情终于恢复了一些,笑着与高力士说话,语态一转又冷了脸,道:“召他进来。”

  ***

  李亨目光看去,见薛白从勤政楼中走了出来。

  他脸上立即浮起了诚恳真挚,还带着些感激的笑容。

  “薛白,过往的误会,东宫会给你一个解释。”

  薛白敷衍而客气地应了,四下看了一眼,向李静忠问道:“怎么出去?”

  “薛郎君请,老奴为薛郎君带路。”

  李静忠立即弯腰俯身,一脸谄媚地引着薛白往花萼楼走。

  至长廊无人处,薛白问道:“裴冕还活着吗?”

  “薛郎君放心,今夜便让他病死。”

  “不必了。”薛白道:“让他来见我,我有事交代他做。”

  李静忠一愣,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薛白,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嗯?我要给你解释吗?”

  “不用。”李静忠忙道:“听凭薛郎君安排。”

  “想听也没关系。”薛白忽然大度地笑了笑,“李林甫要我死,但我已把人证物证交到你们动不了的人手中,我若死了,就在奈何桥边等你们。”

  “是,老奴明白了。”

  李静忠看着薛白走远,重新直起身子来,喃喃道:“还这般年轻,真的一点都不为将来考虑?呵……”

  ***

  离天亮只剩下一个时辰。

  御宴还未再开。

  李林甫坐在庑房中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心知圣人正在亲自处置杨慎矜一案,这般大案,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卢铉却是没让他等太久,已回到了庑房。

  “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