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薛白竟是笑了出来,也不理会他,转头与颜嫣说悄悄话。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颜嫣展颜而笑,嗔道:“就属你会装。”
“否则如何让人佩服我?”
韦子春见他们夫妻嘀嘀咕咕,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由提高音量道:“雍王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傲慢?!”
要杀人,他懒得再废话,但最重要的一句话却不得不说,遂整理了一下衣袖,微微昂头。
“好教你死得瞑目,今日策划杀雍王者,韦子春。”
“韦子春!”
忽然,有个粗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韦子春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想必是阎敬之事先安排的人。
“叫我做甚?”韦子春道:“还不动手?!”
“请你吃席。”
那大汉说着一仰头示意,便有人掀起了盖在主案桌上的红布。
一颗人头赫然显在了韦子春的面前,面容狰狞,至死犹双眼圆瞪。
韦子春认得这人头是谁的,竟是江陵守将高仙琦。
他不可置信,喃喃道:“这……你们何时攻打了江陵?!”
话音才落,他就意识到了能攻打江陵的又不是只有一条溯江而上的水路,川蜀、河南、江淮等地,多的是兵马能攻江陵。
只是自己的注意力一直落在薛白身上,反而忽略了。
“杀!”
那魁梧大汉大喝一声,已拔刀向韦子春的人杀了过来。
“噗。”
血流如注,泼在甲板上,好在江上风大,很快吹散了血腥味。
薛白牵着颜嫣背过身,能看到江面上又一艘战船正往这边驶来,那是广陵的将领们担心他的安危,特意赶了过来。
“阎太守,还是在你的治下动刀了,但只杀这几人,必不殃及你治下百姓。”
“此人三番两次刺杀雍王,罪不可赦,该杀!”阎敬之执礼,朗声应道。
李白处变不惊,道:“来!继续吟诗作赋,轮到三郎了。”
“好,那就献丑了。此情此景,一首《念奴娇》,与诸君共赏。”
薛白也不扭捏,负手望着壮阔的江面,听着长江的惊涛拍浪声混杂着船上的砍杀与惨叫,开了口。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李白先是张大了眼,看着天地壮阔,感受着词中的豪迈,之后又闭上眼细细品味着。
江风拂过,让他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胸臆间块垒尽去,所有的郁闷与失落被抛诸脑后。一旦个人的烦恼被付诸于千古,那点烦恼又算得了什么。
只剩豪迈。
以及,棋逢对手的快意。
“噗。”
在他们身后,韦子春已经被斩杀在地。
不重要了,在这浩瀚长江之上,在这雄壮词赋面前,一个跳梁小丑的死活已没人再关心。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听到这里,李白忽然一个激灵,虽从未听过这首词,竟也能与薛白同声念出下一句。
于他,那韵律、那意境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薛白回头看了颜嫣一眼,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
颜嫣其实不能吹风她身子骨弱,吹了风总容易头疼。可今日江风呼啸,她却浑然忘了这些,只觉开心。她与薛白虽然很早就成亲,可那些年他怜她年岁尚小,如今才算是初嫁。
另外,她眼睛里还带着些促狭之意,因知道薛白今日这首词是早有预谋的。
就是为了在诸将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再显摆一回。
男儿当世,谁不想雄姿英发,万世瞩目?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在薛白身后,高仙琦的人头还静静地摆在那里。
而在对面,诸将士也看到了楼船上的厮杀,以及犹立在船头面不改色、放声词赋的薛白,无不叹服。
惨叫声渐息。
砍杀终于停了下来。
那浑身是血的大汉没听到薛白的词,杀完最后一个人,便行礼高喊道:“报雍王!田神功不负使命,已斩刺客!”
薛白回过头,淡淡看了田神功一眼,嘉许地点了点头。
韦子春自以为是,浑不知薛白看似悠闲,实则早已传信川蜀,命田神功率部顺江而下,直取江陵。
彼时,奉李璘之命守江陵的高仙琦刚刚收到薛白的招降信,冷笑了几声,毫不犹豫地提笔、言词不逊地回绝,还得意洋洋地与部下言“岂有溯江而上而能攻克江陵的道理?”
信才送出去,田神功已入城,斩下了高仙琦的头颅。
此时,站在一旁的阎敬之余光瞥去,感受到了那虎狼之态,心惊胆颤,心里愈发确信了雍王对皇位志在必得。
正是畏惧于这种野心,他才选择臣服。
他对宗室正统其实不那么维护,才会两不相帮,偏是薛白就看中了他这一点,这几日来威逼利诱,终于是将他收服了。
然而,薛白的下一句词句却又显得那般的豁达,仿佛无意于权力之争,等收拾了残破的河山就要功成身退。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第544章 印象
上元元年五月,南阳。
书房中案牍堆积如山,一卷卷地图散落在地上。
一个年逾五旬、须发花白的男子坐在桌案后方,脸色憔悴,形容枯槁,眉宇间有着深深的担忧之色,他是时任淮西、襄阳二镇节度使的鲁炅。
崔圆邓州之败就是发生在鲁炅眼皮子底下,他自觉难辞其咎,极力想要挽回,可李璘趁着大胜就绕过南阳,直奔长安,他根本就无力阻止。
傍晚时分,有急促的脚步赶到门外,道:“府君,雍王来了。”
鲁炅正全神贯注地想事情,一时没听清楚,以为是“永王来了”,既惊又喜,唰地一下站起,他身材很高,七尺有余,这一站,头顶仿佛能触到房梁。
“叛军如何来的?可是被击退回来的?”
在门外的仆役听到鲁炅一开口就称雍王为叛军,愣了一下,答道:“是攻破了江陵来的。”
鲁炅早知李璘是先占据江陵再造反,皱眉道:“说有用的。”
他已上前开了门。
阳光忽然洒进久闭的屋中,鲁炅眯了眯眼,接过一封公函,方知来的是雍王。
次日,鲁炅便在城门外迎了薛白。
彼此相见,薛白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久仰鲁公大名。”
“雍王说笑了,两年来雍王南征北战,该是我久仰雍王功勋才对啊。”
薛白道:“前些年,我岳丈奉命到陇右巡察,回京后曾与我提起过鲁公。”
“哦?”
薛白遂说了那一桩往事,颜真卿曾问过哥舒翰一路立功升官的过程中是否遇到过可接任他的人才,哥舒翰便指了当时在陇右从军的鲁炅,称鲁炅日后当为节度使。
说及旧事,鲁炅连忙摆手,道:“惭愧啊,我辜负哥舒节帅赏识。”
而两人因此亲近了不少。
谈及时局,鲁炅痛心疾首,言语间流露出了对圣人宠信宦官、逃出长安的种种不满,扼腕叹惜。
鲁炅也不瞒薛白,道:“自邓州一败以来,我已联络各州郡,收拢残军,集结兵马,合力攻打永王叛军。现已有不少节度、郡守到了,都是忠勤正直之士……是否为雍王引见?”
话到最后,鲁炅其实是有些犹豫的,停顿了一下才说出最后的话。
因为,薛白如今在官员之中正处于一个毁誉参半的状态,他虽立下了许多功劳,且有报纸这样能操控民间舆情的利器,却免不了有各种各样的流言。
至少在会师南阳的那几个一方要员的眼中,他不是值得来往的人物。
薛白似乎没有这种自知之名,并未察觉到鲁炅的迟疑,直接就应道:“能与诸君共克时艰,幸甚。”
***
鲁炅所言不错,眼下会师南阳准备共同勤王的确实都是崇尚名节之士,毕竟凡是私心重的人,当此时节,往往都会选择观望局势。
已经率部赶到的,就有颖川太守来瑱、吴郡太守韦陟。
是日,来瑱、韦陟得知薛白到了,第一反应却是如临大敌,不认为薛白是援兵。
他们之所以对薛白颇有恶感,起因在于数月前曾到长安朝拜,当时,郭子仪、李光弼刚刚献俘于阙下,而薛白还留在范阳。市井中的一些舆情来瑱、韦陟等人也听说了,起初还对雍王有些同情,可等他们见到了天子,天子却是当着他们的面就抱怨了雍王。
许多事李琮并没有直说,也不敢直说,可偏偏以一种含沙射影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接见臣子的过程中竟几次吐露出“不可学人居功自傲”“需远离行事不择手段的小人”这样的话。
来瑱、韦陟等人听了,就对雍王挟制天子之事有了最为直观的认识,眼见为实,之后他们再听到任何薛白的好话也就不可能再信了。
待他们出宫时,引路宦官们说起“有些人”欺辱天子,更是牙尖嘴利,冷嘲热讽不断。虽未直呼其名,但一个阴险奸诈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了。
雍王因自幼失怙,沦落于奴隶之中,心性扭曲,阴暗、狠毒、薄情寡义、不知感恩。圣人怜悯他,不断地封赏他,使得世人以为许多功劳都是雍王立下的,偏雍王还胡作非为,欲效仿安禄山,赖在范阳不走。
“既来了,见一面再谈吧。”来瑱叹了一口气。
“会一会他吧。”韦陟道。
于是两人各自披甲,带了精锐之士,去往辕门外与鲁炅、薛白会面。
远远就能看到鲁炅那高得像一根柱子般的身躯。
可当薛白也回过头来,来瑱、韦陟皆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来瑱自诩擅长相面,认为一個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他的。可当他看到薛白的眼神,平和、谦逊、带着善意,实在是很难与脑海中预想的形象重叠起来。
若是圣人口中的那位雍王,哪怕再会掩藏,城府再深,一个阴险之人眼神里必然带着怨毒之气……但没有,薛白的眼睛像一口井,清澈见底。
韦陟亦感诧异,反而无意识地退了一步,暗忖此子竟如此擅于伪装,果然是大奸若忠。
双方寒暄,薛白的态度很谦逊,并不以爵位与功业自居,道:“诸公更了解局势,如何勤王,我听诸公安排便是。”
来瑱还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假话,不敢轻易交底,因此也没把他们的兵力辎重情况以及战略说出来。
众人遂始终不能进入正题。
薛白见状,待到鲁炅安排了一场简单的接风宴,他遂便衣简从地前往,小酌了两杯之后,再次用了老办法,用颜真卿的关系来笼络众人。
酒过三巡,谈及时局,众人痛心疾首,再次流露出了对圣人宠信宦官的遗憾。
来瑱是个爽直之人,觉得大家既然要合兵勤王,还是得消除嫌隙,遂端着酒杯对薛白道:“我心存疑惑,欲请雍王释疑,唯恐冒犯。”
“来公有话,但说无妨。”
“方才雍王说你是颜公之婿,我却曾听传言称雍王淫乱无度,姬妾无数,颜氏忍无可忍,遂离开雍王,分居两地,但不知可是真的?”
鲁炅听了,面露尴尬,连忙道:“来太守,不可听信谣传。雍王,他这是醉了。”
“无妨。”薛白摆了摆手,看向来瑱,道:“并无此事,叛乱爆发时我正在常山,恐保护不了妻小,遂送她南下而已。”
若非来瑱直说,他尚不知人们原来是如此看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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