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86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诸臣都已到了,薛白一到,天子李琮也很快乘着步舆入殿,与群臣的问安声同时响起的是李琮的咳嗽声。

  “咳咳咳,诸卿不必多礼,朕躬欠安,雍王主持议事吧。”

  李俅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深怕抢了薛白的风头。

  事实上也没有哪個大臣敢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虽然今日让这位太子前来参与国事,就是薛白要让群臣看看,以展示并无谋篡之心,简单来说,就是做做样子。

  今天议的是赏罚之事。

  薛白先是说奸宦窦文扬及其党羽俱已伏诛,并陈述了窦文扬的诸多罪证。

  李琮原本故作病态,听了之后惊怒交加,惊呼道:“这奸贼竟敢如此!”

  他表现得很到位,仿佛从来不知窦文扬之恶,今日才自知受其蒙蔽,震怒之余又有着深深的羞愧。

  难得的是,他铺满了伤疤的脸上,能把这些复杂的神情表现得很有层次感。

  因他很清楚,他演得越好,薛白越满意,越不会动手杀他。现如今薛白要杀他太简单了,当然不是明面上,而是轻易就可以让他“暴病”驾崩。

  “朕误信此等奸邪,愧对列祖列宗啊!咳咳咳……”

  演到后来,李琮泪如雨下,犹不忘展露病态,引得群臣纷纷关切。

  李俅目光看去,见抚育自己多年的养父如此狼狈可怜,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就要落下来,他却是猛地止住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比薛白孝顺,因此反而退了一步,故意作出冷漠的样子。

  但很奇怪的是,父子之间原本浓厚的情感仿佛随着这故作冷漠而真的疏远了许多,这场小朝从始至终,李琮都没往李俅的方向看上一眼。

  他们各自保命,根本就顾不上别的。

  最后,李琮欣慰道:“朕所信非人,疏于国事,致此大乱,所幸雍王与诸卿忠勤国事,有雍王监国,朕便可安心养病了啊。”

  李俅心想接下来便要废太子了。

  他感到一阵悲凉,心中既感自怜,又暗自舒了一口气,至少该来的终于来了。

  然而,李琮并没有提出废太子之事,迫不及待地就要侍者将他送回深宫,似乎深怕在宣政殿多待一会,就多出一点错,多一些性命之忧。

  李俅遂指望着群臣中有人指出“太子不孝”,开始易储,毕竟他方才的表现已经很不孝了,可近来国事繁忙,百官似乎顾不上这头,或是还猜不透雍王心意。

  “儿臣有本要奏!”

  终于,眼看着李琮被扶上步舆要走,继续被幽禁在少阳院的恐惧感泛上来,李俅脑中忽然电光一闪,开悟了一般,大喊出来。

  众人停下,难得地把目光往他的方向落来。

  “儿臣自知愚钝……咳咳咳……”

  李俅害怕地低下头,一边咳嗽,一边组织言语,慌慌张张地道:“且儿臣也病了,认为该退位让贤,把储君之位,让于三兄。”

  说完最后四个字,他如释重负,几乎腿一软就要摔倒在地。

  殿中诸人却都很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好些老臣们同一时间抬手抚着长须,连连点头。

  陈希烈意味深长地感慨道:“殿下有宁王之风啊。”

  这句话像是提醒,紧张得不知所言的李俅于是会意过来,知道该怎么做了。

  “噗通”一声,李俅跪倒在大殿之上。

  “储君乃天下之公器,太平时以嫡长为先,国难时则归有功,若失其宜,臣民失望,非社稷之福啊。儿臣虽陛下之养子,实与三兄同胞,三兄既为嫡长,又大功于国,人神佥属,士庶所望,今儿臣敢以死请,请父皇下诏易储!”

  李琮由人扶着站在那,听了这句话之后更憔悴了,背也塌了下去。

  他无比怅然,走了神。

  是啊,原本就不是自己的儿子,他们都是二郎李瑛的儿子,唯有自己觉得李俅与李倩是不同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到了危难之际,李俅宁愿认同胞的兄长,也不愿认他这个含辛茹苦的养父。

  人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到头来落得孤苦无依,怪得谁来?太上皇说得有道理,没有子嗣,果然是不配当皇帝。

  许久,李琮才回过神来,耳畔听到的是一声声的“臣附议”。

  “臣附议,恳请圣人成全太子拳拳之心。”

  陈希烈这种人,办实务不行,政治投机却很擅长,连礼仪体统都不顾,已率着不少人附和易储。

  李琮的目光就落在了薛白的脸上。

  一瞬间,他心里在想,若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好了。

  他忘了高祖皇帝也有太宗皇帝那样的儿子,亲生或不亲生,他与高祖的下场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雍王。”

  “陛下,臣万死不敢即储位。”

  薛白很干脆地拒绝,说李俅入继大统,承宗祧之业,才是圣人之子嗣,而他则是李瑛一脉,该去陵前守孝以慰亡魂,只是国家多难,不得已而入仕,倘若圣人是怀疑他心怀不轨,他愿现在就请辞。

  李俅连忙再让,甚至把头磕在殿内的台阶上,要以死相逼。

  薛白遂自称惶恐,直接请辞守陵,当即就出了宫。

  群臣都知道拒绝才是正常的,没有一开始就欣然答应的道理。

  这一来一回之间,也是大家表态立功的机会。

  李俅偷眼一瞥,见了各个官员们目露沉思的样子,知再没有一人还支持自己,心中失落。

  他又被送回了少阳院,这次却是请来了纸笔,再次上表,恳请将太子之位让于雍王,然后就心怀忐忑地等着。

  有时缩在角落里,半梦半醒间,他能够想像到薛白躲在府邸里不理会朝政,急得百官们转转圈,纷纷前往劝谏,请求他答应为储君,心里好生羡慕。

  更多时候他则是做噩梦,梦到有人用白绫把自己勒死,于是他把头埋得更低。

  次日,老宫女还是称呼他为“殿下”。

  “我还是太子?”

  “雍王回拒了储君之位。”

  “那我,再让?”

  李俅遂接二连三地上表恳让储位,上演了一场感人至深的兄弟相让佳话。这次,李琮终于下诏,嘉赏了李俅为国让贤的诚意。

  “朕之养子俅,以雍王倩之大功,人神佥属,由是朕前恳让,言在必行,天下至公,诚不可夺爰符立季之典,庶协从人之愿,俅可拜楚王、尚书左仆射、司徒、太子太师,另加实封一千户,赐物三千段、甲第一区、良田三十顷。”

  李俅听闻圣旨,百感交集。

  然而他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感到安全,依旧还是担心受到迫害。

  如牵线木偶般地完成易储的各项礼仪,告祭了太庙,之后,李俅向薛白看去,只见他身披衮服,器宇轩昂,英武非凡。

  “三兄……殿下。”李俅开口道:“我能与殿下说几句话吗?”

  “一道走吧。”

  薛白对李俅并无太多提防之意,还是那自然而然的态度,招了招手,一并往宫门外走去。

  他们在高高的台基上走过,能俯瞰到长安一角,有种大好山河在望之感,可心境却是大不相同。

  “我是真心拥戴殿下。”

  李俅鼓起勇气,终于开口说了起来,以讨好的态度继续道:“殿下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文才武功盖世,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我早就想让位了。”

  为了活命,说些奉承之语,并不丢脸。李俅年轻脸薄,说这些并不显得谄媚,说着说着,反而真有种兄弟相亲的感受。

  说实话,以前他也管薛白叫作“薛逆”,事实上却根本没去考证薛白的身份,只是从个人利益出发而抵触此事。

  可一旦利益的立场变了,他并不认为薛白是冒充的,毕竟李隆基都承认了。

  那这份兄弟之情就变得非常可贵了,甚至比与李琮的父子之情还要可贵。

  “不必担忧。”薛白道:“只要你老实安份,不违法纪,断不会有人敢伤你。”

  李俅一愣,没想到薛白说话这么直率,径直戳破了他的心事。

  但也是,如同太上皇对让皇帝一直厚爱有加,只要让出了储位,哪怕是做给天下人看,薛白也该对他好。

  “好好过日子。”

  薛白说着,轻轻拍了拍李俅的背。

  李俅感到背上一暖,那颗忐忑了许久的心也像是被这一拍拍回了心窝里。

  往日看起来十分可怕的薛白,在这一刻也显得和煦可亲了起来。

  他仔细想来,其实薛白确实没做过什么刻意要对付他的事,一直就是宦官们在挑拨离间。

  一个气场强大的人,只需稍稍摆出好态度,反而更让人感激。李俅竟是在这一刻对薛白还有了一些崇敬,当然,这份崇敬是以畏惧为基础的。

  “是,阿兄!”

  李俅再开口,又换了称呼。

  在他看来,他与薛白就是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

  升平坊,杜宅。

  杜有邻时任东都留守,但可以预想到他被调回朝堂,进入宰相行列的日子不远了。

  其实以杜家如今的地位,再住在这里已很不恰当了,宅院太小,离皇城也太远。

  这日就有人跑来给杜五郎说,可以替他置办到平康坊李林甫原来的宅院。

  “五郎可还记得,你曾经就是在平康坊对着右相府指点了几下,遭吉大郎殴打。如今若是置下李宅,岂非扬眉吐气?妙哉。”

  “扬眉吐气?”杜五郎挑了挑眉,吐了一口气,道:“我要扬眉吐气有何用?宅子嘛住得舒服自在才是正理。”

  “平康坊那大宅,宽阔奢华,出门便捷住得岂不比这里舒服自在?”

  杜五郎想到当时去右相府的情形,对于那个选婿窗的恐惧浮上来,不由摇头道:“我可一点都不自在,好不容易逃脱毒手。”

  “五郎莫非是有何顾虑?以你与殿下的关系……”

  杜五郎连忙道,“去去去,我与殿下不过是朋友,可从未有借此平步青云的想法。我自己都烂泥扶不上墙,想攀附我啊,那你可白费功夫了。”

  “五郎你怎可妄自菲薄?”

  “我偏要,我就是烂泥,你怎样?”

  杜五郎不由分说,把跑来打搅他清静的说客一股脑赶了出去。

  宅门处,门房正牵着几匹骏马。

  一个身穿襕袍带着斗笠的人正好进了杜宅,杜五郎一见,张了张嘴,道:“无……吴兄来了。”

  两人遂进了院子。

  “家里倒蛮热闹。”

  “我毕竟今日不同往日了嘛。”杜五郎笑嘻嘻道,“我是叫伱无咎,还是该唤你殿下?监国太子,可威风了。”

  话虽这般说,只怕在他心里,并不以为太子有多了不起。毕竟李亨当太子时,他就与东宫打过不少交道了。

  薛白懒得理他,随身摘了树上的一棵青杏丢过去,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半躺下。

  “今日怎跑来了?”杜五郎道,“你若是要寻你那些红颜知己自去寻,阿姐也不在家。”

  “就是来待一会。”

  “哦。”

  两个人就在各自的摇椅上悠闲地躺着,看着头顶上果树的枝叶发呆,薛白渐渐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这两把椅子布置得不错吧?”杜五郎嘴不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

  “你现在有些为难了,终于当了监国太子,大权在握,得给人家名份了,这可是一件大难事。”

  薛白听着也不睁眼,只有嘴角微微扬着,似在嘲笑杜五郎肤浅。

  他过来,是想静一静,重新审视一下自己。

  到了大唐这么多年,唯有这个地方,最能让他找到自己是谁,而不至于迷失在一个又一个身份里。

  “我都替你算过了。”杜五郎道,“有几个女子,你还真不好给她们名份。李十七娘反而还好说,不过奸相之后,与你同宗同姓,毕竟辈分差得远嘛。我二姐这身份却很不妥当……”

  “可以先出家当女冠。”薛白随口道。

  “你还真是考虑过了的?”杜五郎颇为诧异。

  但其实这件事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以薛白的身份,与杜妗的关系,甚至与杨氏姐妹的关系,肯定是为世所不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