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娜兰贞道:“大唐若不愿意和亲赞普就会迎娶蔡邦氏的女儿为王妃。蔡邦氏的势力很大,到时,吐蕃王室就不会有亲近大唐的势力了。”
她的小心思还瞒不过颜真卿。
显然,迫切想要迎娶大唐公主的并不是吐蕃赞普赤松德赞,而是娜兰贞,她不希望吐蕃的外戚势力作大,希望再引一方势力,把水搅浑,这样,她这个长公主就能借着赞普亲政而掌权。
颜真卿显然比娜兰贞更懂得该如何谈判,气定神闲,并不急着抛出答案。
他观察着她,发现她的水囊里装的其实是茶水,之所以能看出来,因为喝的时候有些碎茶叶,她稍稍嚼了一下。
“如何?”
过了一会,娜兰贞追问道。
颜真卿问道:“吐蕃赞普有权力下令停战、并勒令达扎鲁恭归还占据的城池吗?”
“会盟是达扎鲁恭提出来的,他没想到我们真能达成会盟,到时赞普一下令,他措手不及,只能答应。”
两人又谈了一会,颜真卿称此事他作不了主,需禀告了朝廷再谈。
送走了娜兰贞,他便连夜入宫求见。
***
少阳院,薛白听说颜真卿求见,便知是有大事,当即命人打开了宫门。
开宫门很麻烦,待颜真卿入宫,夜已经颇深了。
将娜兰贞混在使团中之事以及她的提议说了,颜真卿接着就提出了他的看法。
“我认为此议可行。”
薛白摇了摇头,道:“不行。”
他踱着步,走到地图前,道:“吐蕃是大唐周围最强大的敌人,大唐或许能与别的部落、小邦一直交好,但与它难免冲突,蕃人反复,时战时和,全无信用。若和亲,失了朝廷威望,还容易陷于被动。”
颜真卿一听就懂了,说的是吐蕃人喜欢诈和,常常是今天和谈了,明天就入侵。而这次,薛白也想虚与委蛇。
“赤松德赞年纪虽小,这一系列的手段却不容小觑,我们助他除掉权臣,有何好处?我们该做的得与之相反才对,以和谈麻痹他,离间他与扎达鲁恭,让吐蕃内斗。”
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了,扎达鲁恭要和谈,想要的本就是麻痹大唐,引起大唐内斗。
“虽不能和亲,却可以和谈,为表诚意,我们可以与吐蕃贸易,丝绸、茶叶、僧侣,蕃人则可以拿牛羊马匹来换……”
设想很简单。
以贸易来初步表示大唐的诚意,还可以派出大量的僧侣帮助赤松德赞兴盛佛法,增加信佛大臣的势力,甚至可以承诺在边境牵制达扎鲁恭,给予赤松德赞除掉摄政大臣的信心。
但,一旦赤松德赞动手,大唐将转而怂恿,甚至支持达扎鲁恭起兵,煽动吐蕃内乱。
至于如何渗入吐蕃,薛白已特意准备了两个关键之物,一是茶,二是佛法。
大唐的使者与探子们将随着商旅,带上能解腻的茶叶、地位不凡的僧侣,进入吐蕃、河西、西域,联络移民,等待吐蕃内乱的机会收复失地。
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达扎鲁恭主动把失地还回来。
就算城池能还,人口、牛羊、财产却不会还。
两国邦交,利益至上,至于与娜兰贞那一点交情,当然不算什么,诈她一次又有何妨?
***
数日之后,已经起了一个法号为“喜莲”的巴赛囊带着使团踏上了回吐蕃的道路。
很遗憾,他没有为赞普求娶到大唐的公主,因此未能正式确定盟约,但他还是得了大唐愿意和平相处的表态,朝廷赐予了他大量的茶叶为赏赐,还派遣了许多的僧侣进入吐蕃治病救人、宣扬佛法。
慧证禅师亦带着他的弟子们随行,准备前往吐蕃。
临行之际,慧证禅师回首看了一眼巍峨的长安城,向来给他送行的王维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殿下所想,贫僧尽知。若佛门关心民间疾苦,劝人向善,则佛光普照。而若我等僧侣忘记佛祖教诲,追逐红尘物欲,则自坠深渊矣。”
第561章 寺产
四月的微风轻拂过大明宫黑熏色砖瓦,衬得恢宏的殿宇愈显空旷。
政事堂中,李泌从案牍间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阳光明媚,总觉得近来这日子少了些什么。
没有天宝年间的歌舞升平,也没有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每日都是平淡的政务,但李泌并不认为这种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
他转头看向了李岘议事时常坐的那个位置,此时还是空的,他知李岘近来很关心各地节度使,时不时总会接见一些官员、了解地方上的事务。
表面上看,作为宗室的李岘正在为朝廷集权尽心尽力,事实上,却有可能是薛白在分散宗室的注意力,甚至打着让宗室与节度使两败俱伤的主意。
李泌从不忌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权力场上的人物,虽然他是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
今日颜真卿与杜有邻也不在政事堂,唯有韦见素坐在那似乎是睡着了。
“听说,元载回京了。”
忽然,闭目养神的韦见素开口说道。
李泌方才还在想近来朝堂上没有大的争权夺势,闻言不由微微苦笑,道:“不错,此时正在见殿下。”
韦见素道:“元载颇有心计,可为人贪鄙,恐怕会成为李林甫、杨国忠啊。”
他这么说其实还是高抬元载了,在他心里,至少李林甫与杨国忠出身还不错,元载却出身贫寒,更加贪婪卑贱。
李泌问道:“殿下召回了不少擅于钱粮度支的官员,莫非是要有大动作?”
“本就没想能瞒过长源。”韦见素道:“吐蕃使者虽走了,问题的根本却还未解决啊,若今秋达扎鲁恭兴兵进犯,朝廷从何处拿出军费来?国库空虚,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既需筹措钱粮,可是要加赋?”李泌故意问道,“难道是改税制?”
可薛白的打算,他们都心知肚明。
韦见素干脆直说道:“殿下不愿加赋,眼下更非改制之机。无非收回天下寺产,以解燃眉之急。招元载回来,想必是主持此事。”
“韦公竟答应了?”
“说实话,我并不想答应。”韦见素道:“但殿下的性情你知晓,这些钱粮、田地、人口他必然要拿,若非从寺庙拿,还能从哪拿?”
朝廷需要,总能拿到,或是给普通百姓加税,或是清查世家大族的隐田。且不提别的财富,数千万亩的田地,近百万的人口,加税需再加十分之一。
韦见素不愿在自己宰执期间发生这样的事,又不愿沾盘根错结的田地兼并之弊。相比起来,佛门反而是比较好捏的软柿子。
李泌看穿了这些,道:“治大国如烹小鲜,韦公与殿下这是要下重药。却是否想过?殿下立足未稳,如此行为,必遭致非议。”
何止是非议,薛白现在还只是太子,就敢与一整个佛门作对,必然会遭到强烈的敌意,原本蜇伏下来的一些政敌必然会伺机而动,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掀下来。
李泌在意的并不是薛白的位置稳不稳,而是担心这种权力斗争会让才平静下来的局势重新震荡,那就不是社稷与百姓之福了。
他之所以问韦见素这些,是想试探一下,看看韦见素之所以答应薛白此事,是迫于无奈,还是故意纵容薛白肆意行事,给宗室势力创造机会?
韦见素一丝一毫都没有表露出内心深处的想法,只是叹息道:“能劝的老夫都已劝过了,殿下一意孤行,且此事于社稷有利,只好依从。”
李泌遂微微摇头,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有人来报,称元载前来拜会韦见素。
韦见素略作沉吟,起身,到官廨单独与元载相见。
这一趟被贬谪之后再回来,元载显得沉稳了许多,眼神中的狂热之情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气质就平和了许多。
“见过右相。”
韦见素“嗯”了一声,因他对元载没有好感,神态冷淡。
元载以前因为出身而常受人白眼,包括在王忠嗣家中时也是,他性格就有些敏感,很在乎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可如今似乎坦然了一些,虽然明显感受到韦见素看不起他,他也不以为意,直接就公事公办地说起正题。
“方才我已见过殿下,殿下与我谈及了收缴天下寺产,放僧侣、寺奴还籍为宵一事,此事重大,让我听右相的吩咐。”
韦见素声音硬邦邦的,道:“殿下是担心我做不好啊。”
元载道:“下官略懂些筹算之术,或能为右相尽微薄之力。”
不管怎么说,事情很明白地摆在眼前了,薛白想要对付佛门,先征询了韦见素的同意,请韦见素表了态,等到具体做事的时间,又派心腹元载来主理此事,利用了韦见素,却不那么信任韦见素。
“这是大事。”韦见素道,“你有何看法?”
“下官方才苦劝殿下收回成命。”元载道。
这回答倒是出乎了韦见素的意料,因为此件事本该是元载重新得到重用、进而飞黄腾达的机会。
但元载的态度却很诚恳,道:“殿下选择清查佛门寺产,而非加征税赋,出于爱民之心,可此事于他的地位并不有利,万一使得社稷动荡,则悔之晚矣。”
倒是难得这样一个贪鄙之徒的看法与李泌有相似之处。
韦见素问道:“你劝服殿下了?”
“不曾,殿下心意已决。”元载道,“既如此,我所能做的,唯有办妥这桩差事。”
韦见素看向元载,仿佛从元载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波澜。
大唐朝堂争权夺势的风波才平静下来不久,似乎又有新的暗流开始涌动了。
***
午后,李岘拿起了一封公文。
他近来忙于调查各地的节度使,对政事堂一些琐事没那么在意,但有哪些大事正在发生他还是知道的。
今日朝廷又任命一批官员,想必是在为清查佛门寺产做准备,李岘既知道,还是要求看一眼。
“这其中大半都是元载所举荐,殿下已然同意了。”韦见素道。
“若是韦公也同意,我自是没有异议。”
李岘说着,目光忽然一凝,落在文书中的一個名字上。
“杨炎。”
他心想这名字好熟悉,之后,脑海中就浮起了那日看表演时偶遇的年轻人。
“你也留意到此子了?”韦见素道:“杨炎确实有才,可堪重任。难为元载这等庸庸碌碌之辈能有如此眼光。”
李岘其实也有眼光,他早就看出杨炎的才华,也曾想举荐杨炎为官。
可那夜醉后深谈,杨炎流露出了对东宫不满的态度,这让李岘感到不安,因此歇了这个念头。
现在,元载举荐了杨炎,那元载知道杨炎的态度吗?
李岘不能确定。
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交还给韦见素,道:“确实都是人才啊。”
原本他还想提醒一声,这名单里也许有人想要颠覆东宫,可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毕竟他是忠于宗庙社稷,不是忠于储君个人,杨炎不过是醉后几句牢骚罢了,小题大作的话反而要掀起冤案,使得人心不安。
“果真要灭佛了?”李岘问道。
韦见素摆摆手,道:“只是收回田亩、人口而已。”
***
除了这些宰相知道薛白的真实打算,现在天下间的舆情反而是说监国太子崇佛,佛教马上要大为兴盛了。
理由有几个,比如殿下与皎然关系很好,还赠了他一首诗,比如朝廷下诏褒扬了去往吐蕃传教的慧证禅师。
据说,慧证禅师到了吐蕃境内就被迎为上宾,连吐蕃赞普都要拜他为师。对这样的传闻,僧侣们的反应十分热烈,忘了去算一算这个时间慧证禅师能走到哪里。
就在他们的气氛最热之时,朝廷的一道诏书给他们浇了一大盆冷水,无情地泼在他们的光头之上。
朝廷竟是直接要求拆毁天下间的寺庙,长安、洛阳、太原可各留五寺,天下各州可每州各留两寺。拆毁寺院之后,石木材料用于修廨驿,铁像用于铸造农器铜像与钟磬用于铸钱,金银佛像则充实国库。寺产田亩全部收归朝廷,丈量之后再作分配。
所留之寺则分为三等,上寺三十人,中寺二十人,下寺十人。其余僧尼一律还俗,佃户、奴婢统统纳入民籍,统计之后分田缴税。
诏令一下,天下哗然。
***
下诏之前,薛白先给李遐周看过。
李遐周看过,第一反应是倒吸一口凉气,惊问道:“殿下为何给贫道看这个?”
“你是最初劝我做这件事的人。”
“贫道没有。”李遐周当即否认,道:“若贫道真这般做,岂非要受万人唾骂?”
“你在心里劝我了。”
薛白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李遐周能感受到薛白的压力,遂也不再否认,站在那默认了此事,之后道:“殿下有大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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