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889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我是按规矩办事吧?”杜五郎笑容可掬。

  “是,是,京尹也说五郎是个规矩人。”

  “我啊,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杜五郎自嘲着,招了招手,让净言跟着他走。

  净言连忙双手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匆匆随杜五郎离开。

  两人走上长街,他回头一看,只见师兄们都被带往东南方向。

  “他们回大慈恩寺去。”杜五郎道:“寺庙只留佛法最高深的三十人,到时殿下要亲自考校,你年纪小,肯定留不下了,跟我去见识一下还俗的快乐。”

  他觉得薛白灭佛却冤枉了这个小孩子,怪不好意思的,有心补偿一二。

  “可是我……”

  “可是什么可是,走。”

  路过平康坊,净言连番往平康坊的方向看了几眼,可杜五郎却没带他进去,而是继续往东市走。

  最后,两人走进了东市的丰味楼。

  杜五郎信手拈来,很快安排好了一些菜肴。

  糖醋排骨、煨羊蹄花、软酥猪腰、青螺炖鸭,还有一盘烤羊肉,洒上香料,让人食欲大开。

  等到菜全都摆上来,杜五郎与净言对视了一眼,净言果然露出惊讶之色,没有马上开动。

  “嘿,你在牢里饿坏了吧?这些可都是荤菜不还俗,你可是吃不到的。”

  “这……”

  “吃吧。”

  杜五郎并不客气,当先拿起一串羊肉,从尾到头一把撸进嘴里,大快朵颐,好不容易把热乎乎、香喷喷的肉咽下去,他大呼过瘾,又招呼净言吃。

  “反正你也当不成和尚了,来吧,体会一下俗人的快乐。”

  “好吧。”

  净言无奈,只好摘下脖子上的佛珠,跟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两人竟还真就把五盘肉菜一扫而空。

  杜五郎吃得高兴,摸着肚皮,想了想,担心没招待好刚还俗的净言,又让人上了一壶酒来。

  很快,净言喝得脸红,终于不像之前那样拘谨,话也多了起来。

  “我法号净言,因为师父总让我噤言,说我没有脑子,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乱说呢。”

  “我们是朋友,你有话尽管说。”杜五郎道。

  净言打了个酒嗝,抱着酒坛道:“我还以为,五郎要带我去平康坊哩,没想到只是吃肉,嘿嘿。”

  “嗯?”

  杜五郎疑道:“只是吃肉?你吃过肉吗?”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羊肉,吃过鱼脍、鹿舌,这么薄的一片,味道好鲜,比这个炖鸭好吃。”

  净言似乎醉了,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一会,之后问道:“五郎,若我还俗了,是不是就得种地、交租庸调了?”

  “什么?”

  “可我不想种地,不想交税,嗝,我想一直当和尚,不劳而获,寺产有很多很多的佃户,他们能养我一辈子哩。”

  下一刻,净言拉住他的手,把他的食指放在嘴里含着。

  “你做什么?”杜五郎吓了一跳,连忙抽了回来。

  “施主高兴吗?小僧……嗝……”

  杜五郎揉了揉眼,怀疑自己醉了。

  他定睛看去,发现小和尚年纪虽然小,但长相清秀,十分可爱,而醉后两颊微酡,目光迷离,竟有一种奇怪的……风情?

  “你这是怎么回事?”杜五郎不由推了推净言,惊问道,“你不是出家人吗?”

  “五郎真的……一点都不懂出家人的快乐。”净言嘟囔道:“就平康坊那种地方,驸马都玩腻了。你就带我吃肉,谁没吃过肉啊?小和尚要像师兄们一样逍遥快活。”

  杜五郎呆在了那里。

  他听着净言醉后颠三倒四的叙述,已大概能够明白,大慈恩寺里的和尚权贵们有着怎样快活的生活。

  “薛逆。”

  净言忽然吐出了这个词,然后眼泪哗哗地就往下流,喃喃道:“薛逆篡了大唐的江山,还要抄没师父的寺产,大恶人!大恶人!”

  杜五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问道:“那,你们要谋逆吗?”

  “不是谋逆。”净言天真无邪的脸上摆出小孩子独有的认真表情,做了个“嘘”的动作,告诫杜五郎道:“你不要乱说哦,我们不是谋逆,是匡扶社稷。”

  杜五郎透过这表情,仿佛能看到有人站在小和尚面前,也是做了个这样的动作,谆谆告诫这孩子。

  可这么小的孩子是经历了多少,才会被教导成这个样子?

  ***

  “殿下,杜誊求见。”

  “召。”

  薛白抬起头,只见杜五郎是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几乎是闯进来一般。

  “我弄错了。”杜五郎喘着气,“怕是,元载是对的……大慈恩寺真的有人要作乱。”

  “我知道。”

  “怎么办?把他们都捉起来?!”

  “不,不能跑偏了。我们在解决的是隐田隐户的问题,不能被带入权力纷争的陷阱里。”

  “可是有人想要害你。”杜五郎还在惊愤,以手指着外面,怒道:“他们……他们……”

  “若真是谋逆,那么点大年纪的一个小和尚能知道吗?他能知道,是因为大慈恩寺里多的是人骂薛逆,整个长安都多的是人在骂薛逆,查得过来吗?”

  薛白倒是有自知之明,道:“一旦要查,这案子就会没完没了,会牵出无数逆贼。”

  杜五郎道:“不一样的,他们是真坏……”

  “我知道,但别被左右了情绪。”薛白依旧还是与元载会面时的态度,道:“你仔细想想,我们要的是控制住他们情绪,还是拿住土地、人口?”

第563章 激化

  杜五郎一度以为大明宫那高高的宫墙遮住了薛白看世间百态的眼,但渐渐发现,是人们的伪装使他看不到那些欲望与恶念。

  比起探查宫外具体发生的事件,更难的是分辨出人心。

  “今日,我以亲自考校大慈恩寺所留僧侣佛法的名义见了他们。”薛白道,“实则,我借机查实了住持不空的罪证,与元载所言基本相符。但元载的话亦不能全信,至少他给的官员名单就不太对。”

  薛白至少可以确定那份常与大慈恩寺往来官员的名单里,元载把自己与其党羽都拿掉了。

  杜五郎问道:“那要怎么办?”

  “可法办,但不能以谋逆的罪名办。”薛白道:“你去让那小和尚净言到京兆府状告不空,就定掳卖良民的罪名。”

  “为何?”

  杜五郎虽然能理解薛白所说的那些,可有时脑子里总还是绕不过弯来。

  政治上的权衡利弊、步步为营,对于他而言有些太过复杂了。他的思考很简单,比如分清善恶是非,把坏人杀掉也就是了。

  面对这样的疑惑,薛白道:“好人坏人岂是容易分辨的?他们与反对我的人纠缠在一起,盘根错节,要杀的话,会杀得血流成河,于是会有更多人反对我,得杀更多。”

  因这句话,薛白夜里又梦到有一天自己忍不住了,提兵入宫,杀了李隆基、李琮、李亨、李俶……之后是数不清的大唐宗室、世家大族。

  一开始他很兴奋,可怎么杀都杀不完,直到长安城陷入火海。

  天亮了,他也就醒了。

  梦中的兴奋褪去,面对现实,又是有些乏味沉闷的一天。

  他告诉自己,得有耐心,要像下棋一样做全盘考虑,再一步步落子。他现在是兴复盛世的规划者,不能再动不动就掀桌子。

  ***

  崇义坊。

  王缙的宅院占地广阔,据有了坊四分之一的面积。

  在这样的地段,能建如此大宅自然是贵不可言。可世人津津乐道的反而是李林甫、王鉷,以及杨氏的奢豪,反而很少提及王缙的富贵。

  因为那些人是暴发户,李林甫哪怕是宗室也是落魄旁支,王鉷是庶子出身,杨氏是攀上枝头一飞冲天,这些故事说起来总能给人一种“也许有天我也能飞黄腾达”的意趣,还有种“这种人就不配富贵”的酸味。但王缙不同,七家十姓的出身,显赫了上千年,拥有真正的贵族风范,一切都是应得的。

  杨氏姐妹、杨国忠喜欢斗富,王缙却根本就不需要通过高宅大院这类世俗之物来彰显自己。世家的贵气是一代一代的时光养出来的,不是新贵们置个大宅就能模仿的。

  比如王缙的哥哥王维能买下了辋川别业,却从不炫耀它值多少钱。才华、风度,才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奢侈之物。

  王家兄弟一向有清名,笃信佛法,素有善行,与薛白的关系也很不错。因此,王缙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怀疑。

  “我密谋对付太子殿下?”

  “不错。”

  坐在王缙对面的是一个年轻官员,正是由元载举荐为官的杨炎,因表现出色,已升迁为司勋员外郎。

  杨炎把一封封的供状摆在王缙面前的桌案上,道:“证据确凿,王尚书常年与僧人不空来往,资助颇多,不空则拿着王公的资助,暗中窜联对殿下心怀不满之人,阴谋颠覆。”

  “并非如此。”

  王缙的回答很单薄。

  他这一生都是站在高处,见过的世情多,早看淡了权力富贵。因此面对这样可怕的指责,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恐慌张的态度,始终是荣辱不惊。

  杨炎道:“事已至此,只怕不是王尚书一句话就能推托的了。”

  “殿下还未成为储君之前,我便是河东节度使。”王缙道,“倘若我对殿下有所不满,在河东时便该谋划,又何必等到现在?”

  “真当我不知吗?王尚书在河东就已假托营建寺庙之名,散出公文,使僧侣敛财募兵,意在谋逆。”

  杨炎官虽小,气势却很强。而且是真的拿出了证据,把王缙理佛所花费的钱财查证、统计了出来,厚厚的账册“啪”一下就甩在案上。

  “十万余贯的支出,若说不是图谋大事,谁信?!”

  “我笃信佛法,甘心捐赠。”

  “甘心助妖僧欺男霸女?”

  “不空如此,并非天下僧侣皆是如此。”

  王缙无奈地轻叹了一声,目露悲天悯人之态,倒显出了佛性来。

  杨炎态度强硬,若非是权职不够,几乎就要当场把王缙拿下。但他没得到这个命令,遂搜了王缙府邸,拿走了账册、地契、书信,说是要查一查王缙到底与大慈恩寺是否勾结,有没有共同欺占的田亩。

  如此一来,王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面对这种情形,王缙始终端坐在大堂上,闭上眼,一言不发。

  他手里什么都没拿,但手指却有着小小的动作,仿佛在轻轻拨动着佛珠。他口中无言,但嘴唇微微张合,似在轻声诵念。

  不知过了多久,杨炎终于是带着人押着成箱的文册离开了。

  一个和尚也不知是从何处出来,缓缓到王缙身后,叹道:“是贫僧连累了王公啊。”

  这和尚法号含光,很早以前就与王缙交情甚深,这次因被朝廷要求还俗,他却希望能继续修行,不想种田,于是逃到了王缙家中避难。

  “与禅师无关。”王缙道,“此事关乎权、关乎财,唯独与佛法无关。”

  “王公的处境只怕危险了。”

  含光和尚双手合什,道:“贫僧虽是化外之人,对朝堂之事却也略有所闻。太子殿下为奸臣元载所蛊惑,对佛门赶尽杀绝,究其根本,还是元载借机排除异己。”

  王缙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可当他睁开眼,眼神中却蕴藏着怒火。

  他其实很愤怒,这种愤怒并不是因为杨炎的那些话,而是薛白下令灭佛,就已经点燃了他的怒火。

  这是信仰的冲突,无法调解。

  因此,当得知那個诏令的瞬间,他心里就已经不再支持薛白了。若当时他还是河东节度使,他一定不会奉诏,而会选择在河东保护寺庙、僧侣,正面反对薛白,之后,他很可能会选择别的皇子。

  可惜的是,他已经被调回长安担当工部尚书,手中无权,什么都做不了,空有一腔怒火。

  今日,杨炎一番话最大的影响是把他逼向绝境了。牵扯进了谋逆大案,接下来面对的很可能是抄家、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