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末了,见李泌不为所动,李俶终于是没忍住说了几句气话。
“满嘴都是苍生社稷、仁义道德,归根结底,无非是因他掌着权、能拜你为相!昔日恩义你全然不顾,一心扑在你的仕途上,这便是你所谓修道之人的德行吗?!”
“误会了。”
“我没误会!”李俶倏然起身,“成王败寇,我既输了,我认。但你既当了背主之叛徒,休再以那套假惺惺的话来指指点点,大可不必!”
李泌无言,只是默默看着火上在煮的那锅梨水。
这梨水,其实是他与李亨、李俶、李倓之间的情谊。那还是在灵武之时他们最艰难的一段时光,朔北风大干燥,当时他们物资极缺,吃食不多,更没有调料与茶叶,议了军务之后,哪怕只剩下一颗梨,他们也是煮成梨水分了吃。
“我是叛逆,你是宰相。”李俶道:“我信佛,你信道,我这里庙小,怕是容不下宰相,请吧。”
说罢,他抬脚一踹,把火上煮着的锅踹翻,梨水泼洒,那煮得软熟的梨也摔在地上摔得稀烂。
分梨,分梨,最后还是要分离了。
李泌微微叹息,起身,离开了厅堂。
李俶站在那,目光瞥着他的身影,私心里其实是希望李泌能回过头来,与他表个决心。
哪怕只说一句“我并非真心支持薛逆,不过是虚以委蛇”也好。
可李泌竟是一步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李俶顿时愈发失落。
他感觉到了,人心正在一点点地倒向薛白。
薛白根本就不需要杀他,薛白最大的武器就是时间。
这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一切的感受让李俶痛苦异常。
可他却还在心里告诉自己道:“不急,薛逆会犯错的,他已经开始犯错了。”
***
“你说,百姓能感受到朝廷这么做是为他们好吗?今秋西北必有大战,朝廷要打仗急缺军费,却没有把税赋加在他们头上,为什么他们还骂骂咧咧?”
“没地方烧香了啊。”
时间已是盛夏,杜五郎与颜泉明骑马走在长安西郊的官道上,一边并辔而行,一边随口聊着。
他们是代薛白巡视关中抄没寺产的情况归来,离长安还有数十里,天却快要黑了。
今夜他们就打算宿在前方一个由寺庙改成的驿馆里。
从官道往南边的山林里望去,渐渐地,能看到一个建筑显出了它的屋檐。
“就在那吧真大啊。”杜五郎抬手一指,道:“就是不在官道上,哦,有小路能过去。”
他看到了官道边另外造出来的小路,倒也方便。
“这寺庙原本叫崇光寺,建于隋开皇年间,武周时修缮过。”颜泉明道,“它离官道不算远,遂只作简单改建,便当成驿馆了。”
不同于颜季明被派往河东,颜泉明这两年一直在长安、洛阳一带,作为颜家颇为出色的一个子弟,他虽尽量不招摇,以免树大招风,但也算是薛白的心腹,低调地做了不少事。
“你记忆真好,这些都记得。”杜五郎感慨了一声,随着颜泉明走了一段,忽然想起来,道:“对了,张垍出家后,有段时间就住在这崇光寺里吧?”
“是啊。”
“那他如今呢?”
“移居到别的寺庙修行了吧。”颜泉明道。
“咦?”杜五郎问道:“他的佛法很高深吗?如今每个寺庙里能留下来的僧侣可不多。”
颜泉明不想回答这些死缠烂打的问题,道:“也许是不想回到宁亲公主身边,努力修行了吧。”
“颜大哥说话还真风趣。”杜五郎道,“说来,张垍还说殿下的身份不是……”
“到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那由寺庙改建的驿馆,能看到马厩里栓着不少的驴、马、骆驼,入内,能看到大院里堆着成箱的货物,留了几个人在看守,显然是大商旅。
杜五郎四下一看,先去订厢房。
以前驿馆多是给官吏们住的,分上中下三种厢房,按品级来分配。如今抄没了寺产之后,驿馆的数量增加,商人百姓住驿的条件也就放宽了许多。
杜五郎与颜泉明是微服私访来的,也不用亮出印信,很快就订到了厢房。还买了一封报纸,竟是当年的,说是长安城发了报纸之后,便有人连同城内要带的信件、物资一起送过来,时效颇高。
这段时日杜五郎不在长安,遂买了好几份报纸,又要了几个烤得热乎乎的胡饼。
颜泉明则正在与一个商贾交谈,问河西走廊的商路既然断绝了,为何他们还在走商。
“郎君不妨猜猜小人准备去哪里。”
颜泉明道:“我看你们的货物都是关中的特产,而不是西域的珍宝。必然是从长安出发,只是为何不多带丝绸,反而运送更笨重的瓷器?”
“郎君好眼力,小人们已在长安旅居了两年半了,河西通道不通,不敢轻易行商,这次确实是从长安出来。可却不是返回西域。大唐虽与吐蕃在和谈,可看这样子,今年陇右一带只怕不安定喽。”
竟是连一个商旅都知道西北会有战事,可见民间也有奇人。当然,事关他们的生计,他们不得不仔细打听。
他们竟不是要返回西域,颜泉明遂皱眉思索他们要去何处。
“我知道你们去哪。”杜五郎忽然道。
“哦?这位小郎君请讲。”
颜泉明也有些讶异,自己都不知道,一向不太聪明的杜五郎竟是先知道了。
“你们去蜀郡,把这些货物卖了,买了茶叶、蜀锦、竹纸、丝绸,再回到长安,卖些货,添些货,出发往安西,对吗?”
“哈哈,小郎君真是聪明。”
“那是,我一向是以聪明著称的。”
颜泉明一眼就看穿了杜五郎的把戏,遂从他手里接过那几份报纸看了起来。
果然,许多事就载在近日的报纸里。
朝廷如今不让各邦来的使者、商旅滞留在长安无所事事,遣返了一部分,编户了一部分,又在报纸上鼓励商旅采购茶叶,贩往西域。
报上还说,大唐如今正在与吐蕃和谈,明年开春之前便会有结果,到时与安西四镇之间的道路便会打开。
现在泡茶已经渐渐开始风靡,若局势真如报纸上所言,自然会是好买卖,滞留长安的商旅们终于也开始动了起来。
颜泉明却很清楚,所谓的和谈只是与吐蕃赞普赤松德赞之间的谈判,达扎鲁恭却不会轻言罢兵。到时商旅们采购了茶叶,河西走廊若还未打通,看似朝廷失信,可胡商们迫切想要联通西域的愿望,却也可能促成大唐的胜利。
正在此时西边有快马狂奔而来,扬起尘烟滚滚。
那马上的骑士人未至,而声先到。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一瞬间,驿馆内已有另一名骑士牵马而出,去接这封西边来的急报……
第565章 内斗
皇城,御史台。
庄严的官署大门前来来往往的都是衣冠楚楚的官员,这日,却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踉踉跄跄地走来,到了御史台前,跪倒在地,以头磕地。
她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佝偻而卑微的姿态轻易就让人知道她是来喊冤的。
事情很快传到了御史中丞崔祐甫的耳里。
“何事?”
“来喊冤的是鄠县捉不良帅封小勾的妻子辛氏,前来状告鄠县县令郑直斋冤杀了她的丈夫。”
崔祐甫稍稍沉思,很快就想起来自己听说过郑直斋的名字,于是起身,走到多宝搁前扫视着那摆放整齐的一封封卷宗,不多时就从中取出了一卷。
这案子此前他就看到过了,鄠县的捉不良帅封小勾仗势欺人,曾经趁着战乱残杀了那户人全家五口,此事当时就在鄠县传得沸沸扬扬,证据确凿。郑直斋上任后,查访清楚,遂命人拿下封小勾治罪,不料封小勾仗着武艺,公然拒捕,前去捉拿的衙役一死二伤,郑直斋遂命人射杀了封小勾。
卷宗打开,十余份口供、证物清单,以及鄠县、京兆府、大理寺、刑部的批文,一应文书齐整,这案子原本已结案了,没想到横生事端。
崔祐甫被重用之后,上书朝廷五项革除积弊之法,其中就有一项是审理天下冤案,肃清战乱期间地方留下的积案、重整纲纪,而郑直斋所为,正是奉行此例。
“中丞,那妇人还跪在御史台外,是否见她?”
“你去见她。”崔祐甫把卷宗递给下属,道:“晓之以理,让她不要再胡闹了。”
“喏。”
崔祐甫于是继续处置各种繁冗的公务。
他聪明、刚直,而且勤奋,上任以来极好地履行了御史中丞的职责,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整肃司法、弹劾乱纪之事,监督百官。
不得不说,薛白监国之后,国事能迅速安稳下来,他占了不小的一份功劳。
这阵子,朝廷一直在抄收寺产,因此也引起了一些动荡,有人在私下窜联,包括崔祐甫族中的一些长辈也来找过他,委婉地劝了他几句话。意思是,太子才监国就对佛门下手夺田,看起来行事很不安稳,不如请太上皇出来主持大局。
面对长辈们,崔祐甫不卑不亢,颇有耐心地劝说了他们。
“社稷多难之秋,国用不足,有人劝殿下改革税制,以田亩多寡征收,殿下思虑再三,恐动摇根基。依诸位叔伯之意,太上皇秉政则不缺田地人口不成?殿下如旭日初升,你们怎敢弃殿下?而使太上皇不能安享晚年?”
其实他们都知道,换成太上皇掌权,加税自然就是加在天下百姓头上,到时不仅不用担惊受怕,还能借机继续兼并田地。
可世家大族中也不乏崔祐甫这样有长远眼光的人,吃了安史之乱的教训,知道若是家国社稷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得做些改变。
崔祐甫提出了五项革弊之法,薛白支持他。现在薛白在没有伤世家根本的情况下要对付佛门,他投桃抱李,也表态支持。
在这件事上,他说服了一些人,没有参与到诡谲的阴谋当中去。
他只管处置公务,肃清这大唐社稷。
傍晚,崔祐甫终于从案牍中抬起头来,起身,离开御史台。
出了官署大门时,他看到一个衣裳褴褛的妇人跪在那,这妇人头磕在地上也不知看到他没有,既不喊冤,也不说话,颇可怜的样子。
崔祐甫想到被她丈夫残害的百姓更为可怜,径直走了。
他回到府邸时,一滴豆大的雨水打在他鼻子上,他抬头一看,不一会儿,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次日,崔祐甫抵达御史台,竟见那妇人还跪在那里,湿了又干的破烂衣裳、被冲刷的泥土痕迹,让她看起来像是要发霉了一般。
他摇了摇头,自到了官廨。过了一会之后,脑海中这案子挥之不去,终于让人把辛氏召了进来。
“民女辛娣,来为我男人鄠县捉不良帅封小勾喊冤,鄠县县令郑直斋因私怨冤杀我丈夫。”
这句话她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说得滚瓜烂熟,可她实际上是个不曾读书识字,拙于说话的女人。
崔祐甫道:“天宝十三载元月初二,鄠县城南,封小勾闯入葛三家中,霸占葛三之女,事后残杀其一家五口,并扬言‘若贼兵至城下,以他们充军粮也使得,我何罪?’此事有人证十三,证物七,且鄠县人皆言封小勾脾气暴躁,动辄打骂下属……”
“没有,他没有杀人,也没有霸占葛二娘。”
“郑直斋治他的罪有证据,你有证据吗?”
“他没有!我知道他没有!”
“这案子的卷宗我看了很多遍了。”崔祐甫道:“封小勾是否冤枉,不是靠你喊出来的,只看证据。”
辛娣大哭,一个劲地说她丈夫是冤枉的,偏是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
“回去吧。”
“凭什么啊?世道那么乱,那些败兵到处杀人、抢劫,朝廷不杀他们的头,凭什么治我男人啊?”
崔祐甫了然,他就知道辛娣之所以到处喊冤就是因为不服气,当时是乱世,人命如草芥,确实还有很多更恶劣的罪行发生。
“治的就是你们这等侥幸之心,大唐社稷尚在,朝廷纲纪法度尚在。杀一个封小勾,便是要天下人知道,世道还没有乱!”
官威凛然,压得辛娣无话可说,她唯有哭。
崔祐甫遂将她赶了出去。
可他叹息一声,招过随从,吩咐拿些钱去给辛氏,让她还乡好好过日子。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就在次日,大理寺竟是发文,要重审封小勾一案。
崔祐甫闻言,有些诧异,首先的反应是问道:“可是辛氏提供了新的证据?”
“中丞,是元载。”
听到这个名字,崔祐甫微微皱了皱眉。
前来奏事的御史遂把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说是辛氏原本都被送出皇城了,但还未出城便遇到元载的人。得知她的情况之后,元载就亲自到大理寺查看了卷宗,没多久,大理寺就要求重审案件。
“几个宰相当中,韦公年岁已高,想必两三年内便要致仕。朝堂中最有资格拜相者,正是中丞与元载。此番,元载借着灭佛一事,权威愈隆,对中丞虎视耽耽,显然是要借着此事对付中丞。”
崔祐甫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而是道:“元载没有权力干涉大理寺办案。”
“是,他确是越权了,但他还命人弹劾郑直斋办事不利,包庇鄠县寺庙,与僧侣勾结,侵占鄠县田地。中丞,他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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