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899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这日,薛白出了少阳院,过齐德门,就看到金吾卫仗院前罗列得整整齐齐的士卒,刁氏兄弟身披盔甲,严阵以待。

  “这是做甚?知道的说我去打猎,不知道的以为我要出征陇右了。”

  刁丙大步上前,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叉手礼,道:“殿下,末将等护卫你的安全。”

  “不必太过张扬,我说过,微服私访。”

  刁丙不敢违命,但还是小声地劝谏了两句,道:“殿下,如今想要刺杀你的人有不少,是否还是以安危为重?”

  “谁与你说的?”

  “是颜相公与杜相公。”

  其实话没错,现在想杀薛白的人一定很多,不论是因为灭佛,或者是一些李唐宗室,乃至于薛白的各种政敌。

  薛白不是冒险的人,便允了刁丙以金吾卫开道的请求。

  于是春明门附近开始静街,一列列的金吾卫列阵于城门两侧,护卫太子的仪驾出城,阵仗颇大,倒有几分当年李林甫出门的风光。

  这也是薛白如今不太出宫的原因,太麻烦,所费的人力物力多,却看不到真实的情况。

  等到那声势震天的狩猎队伍过去了,几名骑士便骑马出了长安的西城门,正是薛白带了刁庚等护卫悄然出城。

  一出长安城,视线就会豁然开阔。

  说来奇怪,以前薛白喜欢长安的繁华热闹,如今却常常觉得它像个牢房。

  纵马奔了大半日,沿着沣河走了一段,渐渐能看到农民们在翻地。

  薛白事前打探过,知道有一批伤兵归乡后分得的田地在这里,他环顾四望,见远处有个跛脚的汉子正在挑粪水,不由想到了封常清,遂牵马过去。

  “看兄台的样子,是当过兵的?”

  “你是谁?”

  “长安县吏,这田产是去年朝廷抄没了慈济寺而来,我来看看如今的情形。”

  “原来是公干之人,喝口水吧?”

  “你腿脚不好,怎么不雇个佃户,可是上阵杀敌,朝廷却短了你的赏赐?还是分的田亩少?”

  “家里娃多,年岁又都小,多攒些家当,这活不重,就自己干了。”

  薛白就笑笑,道:“我也是。”

  说着,他拿出一个酒囊以及一个布袋包着的零食,很快,两人也就聊开了,蹲在田边说些在陇右之事。

  “我啊,在都虞候韩游瑰麾下,陌刀手侯康,你可能没听过他的名字,我们可是隶属于郭大帅。”

  聊到战场之事,这退下来的伤兵很有些谈资,饮了两口酒之后,侃侃而谈起来。

  “说是三十万吐蕃兵,其实都他娘的是些牧民,盔甲都没披,要不我早死了。战场作战,还是我们大唐勇士猛得多,就是架不住他们人马多,四面八方涌过来,防都防不住,只能据城而守。”

  “若说杀敌,我确是杀过几个吐蕃兵的,可说实话,就是些边境的百姓,没大多意思。费力,费命,最后还是让真正的吐蕃兵捡了便宜。”

  “我这伤啊,去年落下的。我们跟着韩将军奉命去支援马将军,结果马将军迷路了,天黑了也没回来。我们都劝韩将军退了算了,将军不肯退,继续往前去找马将军。结果被吐蕃大军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杀也杀不光。你猜怎的?我还以为要死在那的时候,马将军杀了回来,反把我们救下了。”

  “那一战啊,我们杀了敌军上千人,可等我们退回城里,五百人也只剩一百多人喽,我腿上也挨了两刀,这根手指也没了。”

  薛白听罢,那种急于求成的心态就平缓了很多。

  他不会再想要怒气冲冲地问前线将领“你们都在做什么”。

  “知道达扎鲁恭是什么样的人吗?”

  “嘿,我还真远远见过他的大纛,威风得很。军中说他有个汉名,叫马重英,为什么呢?说是他阿爷是个和尚,姓马,他阿娘是个波苯教的巫师,之所以他能当上吐蕃宰相,乃是他阿娘与吐蕃贵族私通,用巫术蛊惑了对方,收养他当义子。后来,马重英把那贵族全家杀了。”

  “真的吗?”

  “我哪知道真的假的,军中闲扯时听到的。”

  这种消息多半是胡编乱造的,因此薛白收到的奏章里从来不会有。

  可军中士卒这么传,却也是一种大众对达扎鲁恭的印象。

  有汉名,说明他大概是懂些汉学;分明是波苯教徒,却被说是和尚的私生子,可见他也懂些佛学;至于后面杀掉继父,篡夺权位的说法,则说明他野心勃勃。

  种种来看,应该是个很有城府、有谋略的吐蕃贵族。

  “哦,军中还都在传马重英的那个巫师阿娘,太恨那个和尚了,临死前嘱咐他一定要杀掉大唐的和尚。所以他才这么狠地进犯大唐……”

  一次两次的询问或许意义不大,但薛白常常与这些伤兵老卒们聊天,脑海中关于达扎鲁恭的形象也就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他开始有个疑问,达扎鲁恭显然是比历史上更加迫切地在进犯大唐,为了什么呢?总不会真是为了那个所谓的和尚父亲。

  随着了解得越发深入,有一天薛白午睡时做了个梦。

  他梦到一个五旬年纪的威武男子,留着络腮胡子,头上秃顶,发际线很高,显出额头上那似乎象征着智慧的皱纹。

  这人的目光深沉,似能看透人心,正蹲在黄沙之中,向几个唐军俘虏打听着什么,说的还是很流利的汉语。

  “薛白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听说巨石砲、千里镜、炸药都是他造的,他还俘虏了我们吐蕃的公主。”

  “这样一个人,成了唐廷的太子了啊。”

  “……”

  薛白虽在梦中,却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达扎鲁恭。

  于是薛白脑海中有了一股强烈的杀意,迫切地想要杀掉他。

  接着,达扎鲁恭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与薛白对视了一眼,那双眼睛里似乎还闪动着阴谋。

  原本模糊的对手忽然之间就清晰了起来。

  薛白发现自己这才是第一次正视达扎鲁恭,吐蕃的宰相,一个董卓般的人物。

  下一刻,他醒了过来。

  也许,千里之外,对方真的在这样探问他的情况。

  正此时,一封驿信被送到了薛白手中。

  “殿下,急报军情,吐蕃军兵分四路,似要杀奔关中了……”

第570章 茧房

  “哗啦!”

  薛白动作利落,一把将桌案上的地图掀翻丢在地上,扯过另一张,拿起炭笔在上面迅速画了行军路线,直到将它也画得密密麻麻。

  像是在解一道难解的题,他还是陷入思维的死胡同,遂再次掀掉这张地图重新来过。

  如此数次,最后,他揉着额头丢掉了手中的笔。

  隔得远,递回长安的各种情报太多、太乱,包括王难得与郭子仪的奏报都有冲突,他已经无法从中还原出西北战场的真实情况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达扎鲁恭真的分兵了,但分了四路还是五路,甚至是六路,其实并没有哪路唐军确实探明,各路吐蕃军要攻击何处,唐军诸将亦有自己的猜测。

  比如,王难得就上奏称吐蕃军必定要长驱关中,请求率军回师,镇守长安;郭子仪则认为这是达扎鲁恭故布疑阵,为的是让唐军来回奔走,消耗士气、粮草。

  不论如何,长安受到了威胁。

  就像被人拿匕首指着喉咙,虽不确定这柄匕首是锋利的还是未开锋的。

  薛白还是没想明白,达扎鲁恭为什么要会这般拼尽全力地攻打大唐。

  虽然已经寻找到了很多答案,但还不够。

  这场已经持续了近一年的战争几乎拖垮了大唐的财政,但穷兵黩武带来的反噬吐蕃也在承受,其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达扎鲁恭是怎么咬牙撑下来的?

  次日与诸宰相议事,薛白没有问询他们,直接说出了他的打算,先打探情报,决策得建立在大量真实的情报之上。然而,战场上的军情并不像官员宅邸与市井间的消息那么容易打探到,薛白固有的势力做不到,而他又不愿意任命宦官作为监军,不免棘手。

  “再遣使到泾州,将局势打探清楚。”薛白神情淡漠,道:“别终日只顾喊着狼来了,吐蕃军岂能那么轻易突破防线?”

  “臣以为,给事中李栖筠可为使者。”李岘道。

  “可。”

  韦见素并不反对此事,但等他们确定过后,缓缓开口道:“老臣请殿下带圣人、太上皇巡视东都。”

  薛白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皱了皱眉,看了杜有邻一眼。

  杜有邻原本有些走神,观察到了他的微表情,迈步而出,直愣愣地道:“局势远未到要让天子出逃的地步吧?”

  韦见素的委婉之言被直接拆穿,不悦地脸色一沉。

  杜有邻见自己辩赢了韦见素,继续道:“当年安氏叛军攻打长安,圣人与殿下尚未弃城,如今不过是些含糊其辞的军情,韦公就要劝殿下望风而逃不成?”

  “老臣并非劝殿下逃。”韦见素道:“局势不同了,关中地势平坦,长安无险可守。当年圣人能守,是因为长安丢了,人心就散了。而如今圣人若在长安,则前线将士反而分心,于敌军近在咫尺之地,置大军不得不救之人,原本可大胜的仗,更容易打成大败啊。”

  杜有邻没有很快听懂,也就没有马上反驳。

  韦见素又道:“平安史之乱时,大唐国力尚厚,今国库空虚。一旦吐蕃军进入关中,殿下从何处调兵?介时仓促应对,倒不如未雨绸缪,先至东都,往后若有不虞,亦可从容应对。”

  这意思是,只要逃得够早,就没人能说是逃,而是正好在外巡幸,还能反过来说成恰是因为天子不在,才给了吐蕃可趁之机。

  薛白当然不可能答应,且觉得很荒谬。

  但荒谬之余,他心中亦感到了疑惑——韦见素这个提议,只是因为害怕吐蕃,还是有别的理由?

  在宫城中困得久了,薛白近来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自己越来越像是活在一个茧房里。

  他每日看到的奏折都是百官筛选过的,虽说在关键位置任用了很多信得过的人,可这些人用的幕僚、下属却未必可靠,即使可靠,难免也会有疏忽。

  他有另外的情报来源,杜氏姐妹至今依旧利用酒楼茶舍的生意在替他打探民间情报。这一度让他觉得自己无所不知,可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这种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傲慢十分危险。

  尤其是在轻易挫败了李俶想趁他灭佛而发动政变的阴谋之后,他并没发现李俶的信心来自哪里,朝臣们一起要求太上皇执政就有用吗?

  当时,薛白对李俶的狂妄感到轻蔑,近来他却开始思忖,是否有什么自己没察觉到的事。

  于是当下朝后,薛白迫不及待就见了杜妗。

  “派人盯紧韦见素,他有不对。”

  “何处不对?”

  “他劝我去洛阳。”

  “老了,胆小。”杜妗道:“这有何不对?”

  薛白道:“莫忘了,李琮快死了。”

  杜妗的眼神立即就不同了,像一只正舒服地享受着日光的母猫突然听到动静,警觉起来。

  她与薛白谋划了这么久,就是在等着李琮死了,好让薛白登上帝位,这种时候因为一个还未确认的消息离开长安,韦见素只怕是不安好心。

  “他不会是想支开你,拥立新君吧?”

  “不好说。”

  杜妗凑到薛耳边,低声道:“若等不及了,杀了李琮吧。”

  “有一个可能,韦见素或许并未参与任何阴谋,他只是感受到不对了,甚至是有人故意让他跳出来,逼我动手,落下一个弑君的罪名。”

  “也是,为了杀个奄奄一息的人,万一满盘皆输,不值当。”

  薛白道:“或许是我太多疑了吧,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久了,人容易变得疑神疑鬼。”

  “等我派人探查明白,自然就知晓了。”杜妗道:“若是有阴谋,你觉得幕后主使者是谁?”

  薛白许久没有回答,最后才以非常不确定、自我怀疑的语气吐出一个名字。

  “李隆基?”

  “他?老不死的,还凭什么?”

  “手段也好,威望也罢,他都是不缺的。但没有兵权,他根本就无能无力。”

  薛白想到这里,认为自己确实太多疑了。

  除非他亲手杀掉李琮,还被百官撞见,郭子仪、李光弼等大将举兵讨伐。否则,李隆基手无兵权,根本就没有复辟的希望,为了美谥而支持他,才是其最好的出路。

  数日后,杜妗仔细询问了安插在韦见素府中的眼线,并未发现任何异动。

  而李栖筠到了泾原,虽没有打探到吐蕃分兵之后各种军队的动向,但很快上奏朝廷,称边军苦战力竭,敌军却依旧蜂拥而至。现在各州县只能闭城而守,确有让吐蕃直驱长安的可能。

  这似乎在印证,韦见素的提议确是出于防范吐蕃进入关中的考量。

  于是,薛白必须再调动一支兵马支援长安了。

  一系列的坏消息之中,并非没有好消息。在秦陇战场吃紧的情况下,剑南那边,李光弼攻破了盐川城,于西山追击吐蕃军队,拓地数百里。

  捷报传来,一直处在战争阴霾里的朝堂百官纷纷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