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923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什么?”

  李泌一时没听清,反问了一句。

  那守门卒却不再回答,恭请他进入城中。

  一边走,李泌一边环顾着城中的仪驾,那张神色淡泊的脸上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一双眉毛也微微蹙起。

  终于,他见到了薛白。

  隔了半个多月未见,薛白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穿着一身的戎装,正站在沙盘前思考着战略。

  “长兄源来了。”

  薛白头也没回,招了招手,一副见老友的轻松姿态。

  “大概确认达扎鲁恭的位置了,你可以来看看。”

  李泌没有上前,只是道:“分别之际,殿下说回长安一趟、办件小事。但不知办了何事?”

  “登了个基。”

  薛白轻松随意的语气让李泌有些失神。

  他并不愿意让这一桩神圣严肃之事被薛白轻描淡写地略过……似乎这样会显得皇位不值一提,然后衬得薛白理所当然就配得上皇位。

  “为何不说是篡了个位?”李泌道。

  “好啊。”薛白道:“我回长安篡了个位。你待如何?”

  李泌道:“辞去官位,归隐山林。”

  “你没有这个资格,你好像忘了,你这次不是门荫入仕,也不是科举及第,是战败被俘,我饶你不死,任你官职。”

  李泌懒得做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争,道:“你早有图谋,故而我请求随军出征时你会答应,就是为了支开我?”

  “不错,支开你,然后我杀了李亨、李俶。”

  薛白随口说着,目光依旧看着沙盘,就好像在说今晚要吃什么菜一般简单。

  但这件事对李泌却有着不小的冲击,他站在那良久无言,消化着心中的悲哀与愤怒。

  从很多年以前起,他就是李隆基留给东宫的储相,他是李亨父子的老师,亦是挚友。

  若不是大乱迭起,国家社稷时时有覆灭之忧,他有时不得不配合更有实力的薛白来稳定大唐,若不是考虑到这种大义,他的立场该是帮助李亨父子除掉薛白。

  “你大可不杀他们。”良久,李泌才说道。

  “可以,但碍事。”薛白道,“就比如,让他们活着,你难免会有困扰。现在好了,你虽然悲伤,但总算可以全心全意为国谋算。”

  “杀了他们,对你不利。”李泌再次开口,已经恢复了平静,道:“你能有今时今日之地位,因你是李氏子孙,可你现在是自坏根基、自毁长城……”

  “达扎鲁恭已经过了平凉城。”

  薛白直接开启了正题,指点着沙盘,说着他的计划。

  “我打算亲自迎击他,明日起营,三五日内便可在邠州境内与之正面对决。”

  李泌了解薛白的习惯,每次都会准备一些兵棋演示。

  可此时沙盘上,代表薛白的兵马很少,准确地说,能及时赶到战场的部分很少。

  而达扎鲁恭的兵力却很充沛。

  以现在的条件推演这场决战,薛白必输无疑。

  当然,条件可以改变,肯定有办法调动更多兵马,这就是薛白想与李泌相议的部分了。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把困难摆出来,搞得好像情形十分危急,让李泌担心,调动李泌的积极性。

  以往李泌不愿意出谋划策时,每一次他都是这样把社稷危机摆在李泌面前,于是这个不世出的奇才就被他轻而易举地驱使。

  百试不爽。

  然而,这次李泌站在那却始终沉默着。

  薛白只好接着说。

  “达扎鲁恭既知此来不可能占据长安,若来抢劫,冒这么大的风险亦不值当,他必为助太上皇复辟而来,而我以迅雷之势结束宫变,登基称帝,他大失所望,士气必崩。”

  “我已下诏,命诸州兵马至邠州,协助我包围达扎鲁恭,倘若各军得到命令就立即进军,那兵力就不需担心,但你也知道,难就难在让这些军头老实奉诏。”

  说到后来,薛白苦笑了一下。

  他对待李泌的态度十分自然,该笑就笑,该抱怨就抱怨,丝毫没有芥蒂。

  可再一回头,正见李泌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这道士此番却是心硬,真就是一言不发、一计不献。

  薛白没有出言挽留,因为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只好无奈地感慨了一句。

  “把他逼成徐庶了。”

  这件事的麻烦之处在于,李泌的态度从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军中的一部分将领。

  必然有很多人是忠于李氏,李隆基、李琮在时,他们愿意听薛白的调遣,那是因为薛白是李氏承认的继位者。

  现在,这个继位者反过来把李氏铲除了,哪怕已登基称帝,反而不那么正统。

  眼下说什么都只是猜测,那些兵将奉不奉诏,暂时还拿不准。

  ***

  吐蕃大营。

  达扎鲁恭举着千里镜,望向远处。

  他还看不到薛白的旗帜,却有预感,要不了两天就会与薛白遭遇了。

  “阿兄。”

  有人走到了他身后,是他的弟弟克依达玛鲁吉赞,因名字太长,人们常常叫其汉名马重木。

  “唐主都死了,我们现在还杀到长安打硬仗,会不会太不明智了?”

  “你以为,我真的是被李齐物描绘的富饶吸引,一心一意要抢掳长安吗?”达扎鲁恭叹息一声道:“用汉人的话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阿兄,你忧什么?”

  “新登基的唐主李倩,是一个太可怕的人了。”达扎鲁恭把手里的千里镜交给了兄弟,道:“我要趁着他立足未稳,务必除掉他。”

  马重木道:“可我觉得不对。”

  “何处不对?”

  “这个唐主李倩,时间算得太准了。”

  达扎鲁恭眉头一皱,若有所思,道:“怎么说?”

  “据阿兄得到的消息,他离开长安,杀回长安,登基称帝,然后御驾亲征,直接就向我们过来。我就在想,他离开长安时,怎么就知道他们的皇帝正好会死?”

  达扎鲁恭道:“他能算到人心,知道他们会杀了李琮。”

  “人心能算到,我们的行军速度和路线也能算到吗?他怎么知道还来得及回长安一趟?登基之后,为什么正好一天都没耽误,赶在我们到邠州之前迎上来。”

  “你是说,我们军中有细作?”

  “阿兄能在唐军中安插细作,他为何就不能在我们军中安插细作?”

  “哪有机会?”

  达扎鲁恭才发问,接着自己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最有可能成为薛白细作的,就是当时派遣到长安和谈的使者。

  毕竟,当时的正使巴赛囊就支持赤松德赞亲政。

  马重木见达扎鲁恭眼神闪动,知他已经意识到不妙了,遂道:“阿兄,退吧。我们没必要与唐军硬碰硬。”

  达扎鲁恭有些犹豫。

  他也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被薛白算计了。

  可眼下局面对于他而言,并不是完全不利。他知道李隆基已经发出了旨意,称他是前来朝贡,命令各地兵马按兵不动。

  错过了这次,下次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我们能赢。”

  思来想去,达扎鲁恭道:“李倩的兵力太少了。他唯一的胜算就是调集诸路兵马来包围我们。但他刚刚称帝,下达的命令还是与太上皇截然相反的,只要唐军犹豫,我们就能赢。”

  确实,唐军只要犹豫,他就能赢,能赢得盆满钵满,而且唐军大概率是会犹豫。

  ……

  双方都下了决心,于是两日后的清晨,一杆旗帜就现在了达扎鲁恭的千里镜里。

  那是代表着大唐皇帝的龙旗。

  旗帜很有气势,但薛白的兵力似乎配不上它的气势。

  隔着泾河,探马不敢确定唐军具体有多少兵马,但远远望阵,认为应该不超过五千人。

  这太像一个陷阱了。

  堂堂一国皇帝,只带了这么一点兵马就迎战敌国大军,还故意大摆阵仗,招摇过市。

  达扎鲁恭再凶悍,也不敢立即就率军渡河强攻。于是一边大造浮桥,一边派小股骑兵绕道去偷袭薛白的大营。

  那一小股骑兵遂折道向北,绕了个大圈,才悄然泅水过河,向唐军营地奔袭。

  然而,他们才行到一个山谷,前方就遇到了伏兵。

  “轰!”

  火器轰然作响,甫一交锋,吐蕃军已是伤亡惨重,且根本无法估量唐军到底有多少人。

  他们遂连忙后撤。

  才到泾河岸边,西边竟又有一支兵马杀来,打的正是白孝德、郭晞的旗号。

  这支唐军听得动静就急忙赶过来支援,气势正盛,一见吐蕃军立即杀上。

  兵力少,又中了伏,这支吐蕃军迅速溃败,四散而逃。

  逃兵回到大营,当即向达扎鲁恭禀报。

  “将军,唐军果然有伏兵,其兵马众多,故意以少量兵力诱敌……”

  ***

  薛白仓促之间其实没带多少兵马来,他只是相信,随着他的诏令,必然会有各地兵马陆续赶来支援。

  赶来支援,或是各自奔逃,这是两个极端的结果。

  而御驾亲征的意义就是逼迫那些原来要奔逃的人赶到支援。

  当然,率先赶到的必然是忠勇的那批,然后逐渐带动。

  “臣白孝德、郭晞,救驾来迟,请陛下赐罪!”

  “免礼,两位爱卿率先勤王之功,朕会记得。”

  郭晞抬起头,看向面前年轻的皇帝,恍然还有些不敢相信。

  事实上,他虽然看到白孝德收到了圣旨,但并不能短时间内就确定。

  比如,万一薛白是骗人的呢?实则他有可能已经被拒于长安之外,成了反贼。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再观察几日。

  若是如此,战机有可能就在他们犹豫的时间内转瞬而逝。

  达扎鲁恭抢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但白孝德显然是早有计较,故意试探郭晞的。

  当时他就已决定奉薛白的旨意,率军赶赴邠州支援,并且问了郭晞一句——

  “我们一路追来,尚不敢确定达扎鲁薛进军的路线。陛下居于长安,是如何知晓当在邠州决战的?”

  郭晞答不出,但能确定薛白胜算很大。

  这样一个人足够给他信心,很可能是真的已经登基称帝了。

  那么,皇位之争既已落幕,与吐蕃这一战就是守土之战了,事关大义,他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