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92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

  李齐物并不关心战场上的胜败,他是听雅乐的人,现在天天听的都是厮杀嚎叫,唯觉心中烦闷。

  他每日在帐篷里踱着步,思忖的都是该如何获取朝廷的原谅。

  这日,吐蕃军中的动静尤其大,伤者的惨叫声增多,似乎还出现了暴动,有一些吐蕃部落自行离开了,甚至还有部落跑去归附了唐军。

  李齐物掀开帐帘想去看看外面的动静,却见到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看,那是他前阵子买来的奴隶,在乐曲一事上天赋异禀,原是要献与太上皇的。

  “可惜啊,你本会是下一个‘神鸡童’,奈何天不遂人愿,太上皇已驾崩了。”李齐物叹息,挥挥手,道:“去吧,自谋生路。”

  野布东拜倒在地,道:“我想随阿郎学曲。”

  “学什么曲,这等乱世,都是无用的技艺。”

  话音方落,已有兵士过来,说是将军召李齐物过去。

  这次却不是去大帐,而是被带到了达扎鲁恭的马厩。

  “进去。”

  “你们这是做甚?”李齐物大怒,道:“我是大唐的宗室!”

  “进去。”

  脚下踩了一坨马屎,身后的栅栏被关了起来,李齐物回过头,只见达扎鲁恭披甲而来,脸色凶恶。

  接着,高晖也被推了进来。

  “将军……”

  “狡猾的唐人,你们两个当中,肯定有一个人在骗我!”

  李齐物见状,惊醒过来,忙道:“将军,是高晖把你引到这里来的,唐军早就设好了埋伏。”

  “将军你听我说,唐军不可能在乾陵设伏,这是会惊扰高宗皇帝的。”高晖道:“他们一定是埋伏在漠谷道,因为将军谨慎,才没有中伏啊。”

  李齐物道:“将军孤军深入,胜机只在一个‘快’字,乃是高晖误将军。”

  “够了!”

  达扎鲁恭怒吼一声,道:“你们的叽哩呱啦,我一个字都不听。我只会留一个人给我带路,等半个时辰之后大军起行,到时我只相信活下来的那个。”

  “什么?”

  李齐物大为错愕。

  这件事在他看来是完全没道理的。

  遇到问题,怎么能不去分辨因果对错,只管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呢?错杀了怎么办?还是说达扎鲁恭本就更不信任他。

  指望一个蛮夷去查清真相,确实也是……

  “嘭。”

  李齐物脑子里还在思考着,脑袋已经挨了重重一拳,摔在地上。

  他转头看去,只见高晖一脸杀气,向他扑过来。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高晖那粗壮有力的臂膀已经箍住了他的脖子,死命把他往后拖,要活活勒死他。

  “放开!”

  “对不住了,吐蕃人说了,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要怨你怨他去。”

  李齐物脸色涨得通红,根本透不过气来。

  他终于感觉到了恐怖,比起死亡,更让他恐怖的是蛮横、不讲道理。

  他抛弃了长安城那安逸的生活,与豺狼虎豹为伍,豺狼虎豹是没有秩序的,想要杀他,不管有没有理由就杀他。任他怎么做都是错。

  脖子被勒得越来越紧,李齐物一把捉住地上的一坨温热的马粪,猛地按在了高晖的眼睛里。

  马粪糊了高晖的眼,他下意识松开手。

  李齐物忙不迭就爬开,高晖已擦掉了脸上的马粪,一把捉住他的脚踝,将他拖了回来,猛踹他的背,要将他活活打死。

  “啊!”

  李齐物一把年岁了,筋骨松散,每一下都痛。他平时没遭过这么大的罪,只觉地狱也不过如此。

  哇哇惨叫着,他的牙磕在了一块硬物上磕掉了,血流如注。

  用手一摸,那是一块石头。

  李齐物一把捉住那石头,猛砸在高晖的小腿上,然后趁着高晖踉跄,猛扑上去,举着石头就往高晖头上砸。

  高晖疯狂挣扎,试图用那粘满了马粪的手去抠李齐物的眼珠子,摸索了好一会,终于把大姆指摁进了眼眶当中,鲜血当即从李齐物眼眶里流出。

  “噗。”

  “噗。”

  李齐物满嘴是粪,满眼是血,手里用劲又砸了三下,终于是砸死了高晖,在此之前,他总觉得高晖是个将领,自己不可能打得过,可将领若太久不上战场,其实也不过就那样。

  “呸!”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看着地上的尸体,想到开元、天宝年间那个风雅的自己,那个与陆羽品茶、与怀素辩经的自己,泪如雨下。

  “大唐啊!我的大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高宗皇帝、则天大圣皇后,你们睁开眼看看现在的大唐吧!”

  李齐物哭着,用力吐掉了嘴里的马粪,悲切地心想自己就算打死了高晖又怎么样?继续给吐蕃人带路吗?真的是被太上皇害惨了。

  可当他转过身,却意外地发现马厩外面已经没有人看守了。

  方才与高晖激战得太认真,他甚至没有发现,吐蕃军已经突然溃败了。

  打开栅栏往外走去,只见整个营地一片混乱,有马的吐蕃军正在向西北狂奔,没马的牧民们正抱着牛羊痛哭,远处传来了鸣金声与嘶喊声。

  可气!世事又是如此不讲道理,明明他不需要与高晖你死我活就能安然出来,没来由被抠坏了一只眼、吃了一嘴的屎。

  他也不知往哪逃,既不想被唐军捉住,更不想被达扎鲁恭捉去折磨,遂往北面人少的方向跑去,打算以后隐姓埋名。

  忽然,前方的营帐传来了打斗声,李齐物连忙躲起来。

  偷眼瞧去,有吐蕃兵正在杀人,被杀的正是高晖身边的亲兵,前面就是高晖的帐篷。随着几声惨叫,那些吐蕃兵杀了人,也就离开了。

  李齐物正要走,忽然心念一动,高晖劝达扎鲁恭来乾陵不会真的是请君入瓮吧?

  “这么蠢的计谋,且惊扰高宗,没道理的。”

  虽这般说,他还是往高晖的帐篷走去,翻翻找找。

  忽然,有人呻吟着道:“李公。”

  李齐物回过头,见是一个重伤在地的年轻兵士,他连忙过去,问道:“高晖是不是与朝廷有所联络?”

  “我是白将军麾下……盗得达扎鲁恭帐中的信件……呈于朝廷……”

  “好!好!”李齐物大喜,道:“我来救你,你能不能把你的功劳分润我一点。我也是心向朝廷啊,你就说,我帮了你,这次大胜也有我尽的一份力。”

  他踟躇了一下,伸出他高贵的手,摁住了那兵士的伤口。

  但滚热的血还是从他的手缝间涓涓而流。

  李齐物吓得大哭,道:“别死啊,我救你,你救我。”

  “信……腊丸裹了……在我……肚子里……”

  “什么?”李齐物不明所以,问道:“是什么信?能保住我吗?”

  那兵士喃喃道:“国难当头……等大唐过了这最艰难之际……日子就好过……”

  李齐物感觉自己按不住伤口了,扭头寻找着裹布或伤药。

  可渐渐地,他感到那兵士身体里的心跳越来越弱了。

  “你别死了,你得和我一起回去。”

  “回家……我家在……竟陵郡……”

  “我就是竟陵太守!你说,你家在哪,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没再回答,睁大了眼,眼里带着无尽的眷恋,心跳已然停了下来。

  唐军这场大胜,他的功劳最大,偏偏到死,连名字都没有报给李齐物听。

  “娘的,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不报名字,我怎么证明我是忠臣啊?”

  李齐物骂骂咧咧地站起身,颓然想要离开。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发呆。

  好一会,他拾起一把刀,双手握着,对着尸体哆哆嗦嗦。

  “你冒死拿回来的信,你也不希望它最后没用了,对吧?我是在遵照你的遗愿。”

  说了这句话,李齐物跪在地上,用刀划开了尸体的腹部,抬手,伸进了那赤热的身躯。

  手上满是血与黏液,他终于摸到了一枚圆滚滚的蜡丸。

  拿起蜡丸,他转身向要走,走了几步,却是犹豫了,犹豫了很久,他转身寻了一把大刀,到旁边的柏树下掘起土来。

  一边费劲地掘着,嘴里还嘟嘟囔囔道:“让你陪葬乾陵,是你莫大的恩典。”

  他干不来这种粗活,从白天挖到黑夜,也没挖出多少土来,最后气馁地丢下了刀傻站在那。腰佝偻着,头无力地垂着,眼里流着血,身上散发着屎臭味。

  “也是,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我给你挖坟?”

  自言自语着,李齐物给了没用的自己一巴掌,转身走向唐军。

  他攥紧了手中的蜡丸,高举着,大喊道:“忠臣,我是大唐的忠臣!”

  唐军士卒奔过,将他一把摁在地上,他也不反抗,只是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

  “忠臣,忠臣……”

  ***

  入夜。

  王难得坐在大帐内,一边擦拭着他的铁枪,一边听着军情。

  “达扎鲁恭向西逃窜了,郭晞已经率骑兵去追。”

  “陛下到了吗?”

  “御驾到了北边十余里。”

  王难得站起身来,道:“我亲自去迎。”

  “还有一件小事,军中擒得了李齐物。”

  “李齐物?”王难得道:“陕郡太守,提携了安禄山谋士高尚的那个李齐物?”

  “是。因此事,他这些年不得重用,跑去勾结吐蕃,这次被活捉了,却说自己是大唐的忠臣,盗得了重要情报献上。”

  “情报呢?”

  一枚带血的蜡丸就被递到了王难得的手上,他直接把蜡丸捏碎,展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全是用吐蕃文写的。

  王难得久在陇右,能看得懂吐蕃文字,可看过之后,他却是皱了皱眉,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赤松德赞越权了’,这是何意?”

  他急着去见薛白,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郑重地把信收好,连夜就赶往北面大营去见薛白。

  当年一起共谋大业,如今薛白已登基称帝,王难得对此事的激动却与旁人还不同。

  他赶到营地,首先却是见到白孝德正在辕门处听人禀报。

  “高晖已经死了,想必他们也没能幸免。”

  “再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少不能让他们埋尸荒野。”

  白孝德说着,转头见到了王难得,遂上前相见,交谈了几句,遂说起他派遣在吐蕃军中的细作还未回来。

  王难得忽有所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了过去。

  ***

  俘虏营,朗结赞躺在栅栏边睡着了,感到又有唐军的战马过来舔自己的脸了,他不耐烦地躲开。

  接着,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是有唐军士卒押着几个俘虏过来。

  “我都说了我是忠臣,我一直在冒死为大唐打探情报!”

  “放开,带我去见陛下……”